陆北栀扭头看着宋聿修对自己发出邀请,他有些不好意思:“老歌,你可能不会喜欢。”
“不会。”陆北栀脱口而出。
过了会儿,男生的手将她耳际的碎发拨至耳后,他的动作极度轻缓,甚至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柔,她的心脏几欲跳出体外。
耳机里的歌声由远即近,里面播放着陆北栀最爱的一部英国电影的插曲。
没有料到他跟自己的品位如此相似,陆北栀怔忡。
宋聿修将耳机塞进她的左耳时,手背碰到她的发梢,一滴水滴到他的手背,他撤回右手。
那滴水顺着皮肤纹路流进他的掌心,他轻握住。
“三年前,我刚从师兄那里接手过胆管结石的病人,是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女生,因为那一天的手术室已经饱和不得不推迟到第二天,结果在那天夜里病人却去世了。人的生命太过脆弱,谁也无能为力。”
“如果你因为白天的事而伤心,大可不必。”黑夜里,他的声音异常醇厚,“因为死亡不需要勇气,活着的人才需要。你有时间心怀歉疚,不如多想想怎么提高自己。”
“宋师兄。”陆北栀轻声叫他,“所有人都说我是天才,但其实我不过是,诞生在应试教育下的一个傻瓜而已。当我来到急诊科,我总是像一只无头苍蝇,害怕、恐惧,身上肩负着每一条生命,太沉重了……”
她刚说完,宋聿修鼻尖逸出了一丝笑。
“师兄?”她愕然。
“你这个样子,比那时在实验室那个刺头模样要强。”
刺头……这就是他对她的初始印象?
“想知道怎么克服吗?”
女生缓缓点头。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嘴巴有些干,下意识地掏出一根烟,想点燃却又考虑到边上女生的状态,掐断塞回口袋。
“不难,当你明天早上站在急诊大厅,悲欢离合如同地球自转一样准时上演,鲜活与真实会告诉你答案。”
“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夜色里,他轻启双唇。
这场夹杂着音乐的谈话,持续了半个小时才结束。
陆北栀回到房间,心里的抑郁去了大半,她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脑海里全是宋聿修那张含蓄又勾人的脸,在火光中若隐若现,有种半遮琵琶的意味在里面,但未知全貌更显得诱惑无比。
她整张脸顿时烧起来,但很快被理智占去了大半——
等等,刚刚宋师兄是在……耐着性子安慰自己吗?
为什么?
他可是传闻中刻薄又不近人情,冷淡到从不多管闲事的宋聿修啊?
陆北栀跟着大部队第二日一大早回到医院,因为没到上班时间,小昭约着她先去食堂吃早餐。陆北栀点头说好,余光扫见那道菱白的身影径直进了急诊大厅。
她多买了碗面,怕放久了面坨了,快速将手里的油条吃完,央着小昭回去。
刚进急诊大厅,她一眼就看见靠在护士台说话的宋聿修,正兴冲冲地往里走,身后却有高跟鞋的踩地声传来。她扭头,没看清过来的女生的脸,只闻到一阵香水味,再回头那个女生已经先她一步朝着护士台走过去,扬声叫道:“宋聿修。”
正在翻看着病例的男生回头,先是看到提着一碗面的陆北栀,然后才往她的右侧移过去,来人比想象中还要热情,一把挽过他的手臂。他诧异片刻,从女生的亲昵中挣脱出来,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到余安医院任职了,在普外,以后又是同事了。”方灿灿冲他甜甜一笑。
宋聿修点点头,依旧惜字如金:“恭喜。”
陆北栀僵着身体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俊男美女仿佛自成一个世界,而她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路人。这样想着,她不自觉地将套在面碗外的袋子捏紧了些。
“小北,你怎么站这儿不进去?”
陆北栀听见声音回头,是护士长黎姐,她推着蒋依依从化疗室出来,顺着陆北栀刚看的地方看过去,恍然:“方医生啊,你第一次见吧?”
陆北栀点头:“她就是方灿灿医生啊?”从前她只从哥哥的嘴里听到过对方的名字,并没有见过真人。
“算一算她去国外留学到现在,也过去两年了啊,时间过得真快。”黎姐说完,脸上的笑容深了些,小声道,“听说还是为了宋医生专程回来的。”
“你是说……她喜欢宋聿修?”陆北栀不可置信地扭头。
原来哥哥一直以来的情敌是宋师兄?
黎姐语气放缓,单纯在讲个八卦:“两年前她跟宋聿修医生还有心脏外科的傅司南医生的三角恋情在余安出了名的。”
陆北栀讶异地张了张嘴,将心里漏出来的那丝失落隐藏得很好,跟护士长站在一块,看到宋聿修身侧的方灿灿正掩面大笑,那笑意打心里绽放出来,落落大方。她大波浪鬈发齐腰,一身条纹西装裙搭配尖头高跟鞋,十分飒爽。
陆北栀笑着说:“我从没见过宋医生那样面容和煦的样子。”
黎姐唏嘘:“方医生那样一等一的模样谁能不动心啊。”
“一对比,宋医生对我可凶了,虽然平时他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可每次我看向他的时候,他眼神里都在喷火。”说着,陆北栀忍俊不禁,“宋医生的脾气是真不好……哦,对了,黎姐你吃早餐吗?我多买了一份。”
孙黎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巧了,正好我没吃早餐,有心了啊,小北。”
陆北栀接过蒋依依的推车,朝着病房去了。
孙黎端着热气腾腾的面进了护士台,宋聿修跟方灿灿还在,剩下的几个护士装着在工作,其实在暗地吃瓜。
都是二十出头的小孩子,孙黎没有多管,只是吃面的时候小声嘀咕了句:“小北给谁买的面,怎么香菜、辣椒都没加啊,口味这么清淡的,咱们科室的可只有宋医生一个人了。”
声音虽小,却给正被方灿灿的絮叨弄得心不在焉的宋聿修听了去。
他微微抬头,女生的身影正消失在转角。
他似乎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抵在护士台的手肘突然向上抬了抬,手背掩住嘴唇,不可抑制地轻笑了两声。
方灿灿从未见过他如此愉悦,诧异地问:“你在看什么?”
宋聿修没再理她,往值班室去了。
陆北栀是在晚上下班的时候才知道方灿灿要请整个科室吃饭的事,理由嘛,不难想,方灿灿要追宋聿修,自然要做好这些跟他朝夕相处的同事的工作,而这其中,收买大家的胃是最简单的法子。
果然,要想得到另一半的青睐,不仅要有才有貌还得拼智慧……
赴约的一行有七八个人,剩下的因为家里有事婉拒了。陆北栀亦步亦趋地跟在大部队后面,给未莱发信息:“今天喜欢宋师兄的一个女生要请我们吃饭,改天约啊。”
没过一会儿,未莱回了个大大的白眼,接下来一条微信推送了过来:“情敌的饭你也咽得下去,心真大……”
别说是未莱,连她自己都觉得,此刻的她活得像这句话最后的符号一样无语。
餐厅定在一家韩式烤肉会馆,对于吃货陆北栀来说,此刻从四面八方飘来的肉香,远远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得多。她率先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本来宋聿修坐在她的正对面,结果不断有人出去换调料上洗手间,没过一会儿,他就被挤到陆北栀边上的座位。
陆北栀不断告诉自己,今天过来主要目的是刺探情敌,但实在没抵挡住烤肉的香气,自顾自地大快朵颐了。
烤牛里脊沾了蒜蓉酱,含在嘴里,香气仿佛在口腔中跳舞。
宋聿修怕她把胃撑坏,悄悄将她面前的肉移了个位置,但很快又被那个小爪子刨回了自己面前。
沈霁初见状,笑道:“别管她,今天她的胃是128G的。”
方灿灿张了张嘴,朝宋聿修问:“这就是你说过的实习生吧?”见宋聿修点头,半开玩笑说,“你胃口这么好,不做吃播可惜了,这类主播可火了,比医生赚得多。”
“我做医生不是为了赚钱。”陆北栀突然抬头,放下筷子。
方灿灿哑然失笑:“那是为什么?”
“救死扶伤。”她说得大义凛然,因为过于认真逗得大家都乐了。
宋聿修从烤盘上夹了一片烤熟的肉,放进她碗里,提醒:“再不吃要凉了。”
那语气……
沈霁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半天才回过神:“阿修,你当你是在喂你家的猫吗?”
陆北栀脸憋成了猪肝色,一时也不知道回句什么,却见旁边的人突然伸出一只手,给她面前的靛蓝茶杯里添了一杯热水。
这群人见惯了宋聿修的冷淡样,从未看过他还能有这样暖男的一面,又见方灿灿脸色难看了些,纷纷悄声唏嘘。陆北栀目光斜视,男生置若罔闻,低头喝茶。
她好像弄砸了别人的请客宴。
服务员进包厢来上菜,这才打破了房间里尴尬的气氛。一盘洗好的桃子被推到陆北栀面前,灯光照耀下颜色格外诱人,她拿起一个正吮着果肉,身边的人不知为何凑过来,挡住眼前一大片光。她狐疑着扭头,发现服务员撤她面前的餐盘时不小心打翻了边上的饮料。
宋聿修把她那侧的衣摆挡得严严实实,一点污渍都没沾到。
陆北栀抬头,男生面无表情地将她边上那盘鱼肉移到自己面前,用刀叉切了一块,喂进嘴里,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衣服已经湿了。
服务员连声道歉,他没搭理,直到陆北栀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才说了没事。等那人慌张走了后,她才凑过去问:“师兄,鱼肉好吃吗?”
宋聿修扭头见她往嘴里喂着半个桃子。
她不像这里的其他女生一样,私下里喜欢化妆,因为皮肤底子好,即便是素着张脸,也是满满的胶原蛋白,此时在灯光下坐着,脸上甚至还发着光。他疑惑着眯起眼,仔细看过去,才发现……是她把油滋在脸上了。
他突然想起在实验室那回,她蹭了一脸鼻血,眼神里全是羞窘。
“师兄?”陆北栀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她咽完一口桃肉,咧开嘴笑,唇红齿白,再诱人不过。
宋聿修喉咙动了动,目光在她唇上停了一瞬,点头:“还行。”
被缠去讲了半天话的方灿灿没有察觉到这边的情况,以为陆北栀还在为刚刚弄洒饮料而尴尬,连连说:“没事,不喝饮料了,我找服务员点了酒。实习生,你能不能喝?”
陆北栀出生以后的十九年,性格温顺,刻苦学习,两耳懒理窗外事。但现在,在宋聿修面前,总被方灿灿若有似无地挑弄,她突然硬气起来,只差踩着凳子上叉着腰告诉对方:“我成年了。”
未莱曾经说,像她们这个年纪,恋爱大过天。
她这一瞬间突然明白。
宋聿修将方灿灿递过来的酒推走,淡淡地说:“小朋友不能喝酒。”
偏偏陆北栀不领情,站起来像个战士:“我可以的。”
方灿灿本就有意灌醉陆北栀,此时正合她意。推杯换盏过后,陆北栀脑袋已经不清醒了。
方灿灿出社会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单纯的女生,连拼起酒来都这么认真,她再斟满一杯递过去,却见眼前一暗。宋聿修挡在她面前,神色阴郁地问:“你到底要把她灌成什么样子?”
方灿灿迟疑了一下,轻声道:“不就是你手下的实习生吗,用得着这么护短?”
“嗯。她一日在急诊科,就一日是我的人。”宋聿修抬腕看了看表,“明天还有早班,大家散了吧,我去前台结账。”
方灿灿站着没动,还是沈霁初知道宋聿修多半真的生气了,拉着她走了。
宋聿修去前台结完账,回来时包厢里只剩下陆北栀一个人,她酒还没醒,跟块木头一样站在灯下。宋聿修叹了口气,进去将她的包拿上,拽着人出了餐厅。
身上没有任何可以醒酒的东西,他嘱咐她站在门口等,跑去最近的一家便利店,买了矿泉水。出来后没见着人影,他再细看,女生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路边一个小花坛边上,似乎在发脾气,将包摔在地上,里面的便笺纸、笔跟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散落一地。
宋聿修站在边上也不搭理,等她发泄完后浑身无力地呆坐在一边,才站在她面前,漫不经心地问:“酒是你自己要喝的,现在又在发谁的脾气?”
陆北栀皱着眉,伸出食指朝他指过来。
宋聿修冷眼看着她,又在撒哪门子酒疯?
他摸了摸口袋,从里面摸出一块巧克力递过去:“想不想吃?”
女生重重地点了下头。
“想吃就把地上的东西都捡起来。”他像个幼儿园老师引导小朋友收起坏脾气一样,意外地没有不耐烦。
女生照他的要求,将散了一地的东西一一捡起,装进包里。
宋聿修撕掉巧克力包装纸,将糖果塞进她嘴里,反手将她的胳膊一带,轻而易举将人背上背。
夏日的夜风带着附近烧烤摊上的烟火气,霓虹灯闪得人花了眼。
她一向善于忍耐,第一次见她在他面前发脾气。
背上的人还在嘀嘀咕咕个不停,他突然有些好奇:“你说什么?”
“宋师兄,你不能这样。”她断断续续地说完。
宋聿修突然觉得好笑,他到底哪里得罪她了?
“怎样?”他清了清喉咙,无视女生晃荡的双腿。
“你不能欺负着我,又同时欺负别人,圣人一心都不能二用呢。”
含笑的男生挑了挑眉:“你觉得我一直在欺负你?”
陆北栀点头:“我都在急诊科步步惊心了,还不算欺负?”
“哦。”前方的路口是红灯,他若有所思地站定,煞有介事地思索了会儿,好像确实一直没怎么给过她好脸色,顿了顿,又问,“那我又为什么不能欺负方灿灿?”
“当然不行,因为她喜欢你呀。”女生说完,重重叹了口气。
“你怎么知道?”
陆北栀挠了挠脸,眼神认真,小声地说:“她站在你面前,就像一个被扒开了盒子的冰激凌,紧张得都出汗了,还一直担心合不合你的口味。”
半晌,男生没有反应,陆北栀虽然神志不太清醒,但似乎知道她说错话了。
对面人行道已亮起了绿灯,宋聿修却没有走过去的意思。
“陆北栀。”听完她的话,他有些意外,低声笑起来,舒了口气,“原来你就是这样喜欢我的?”
汽笛声将他的话挡去了一半,背上的人只听到“喜欢”二字。
“喜欢啊……”陆北栀含糊地想了想,对之前的种种境况感到窝火,她总是一身狼狈,明明不是那样的人,但只要宋聿修在,她就冒失,于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都说智者才不坠入爱河,可我……是个糊涂蛋啊。”
宋聿修闻言,扭头与那颗挂在他肩上的脑袋对视了片刻,她的眼底好像有星辰落在里面,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