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王眸光闪了下,嘴角微不可查地翘了翘,他攥紧瓷瓶起身,身形微晃,走路不稳,我伸手搭了一把,怀王双眸一泓醉意:“你怎的来了。”
得,这是彻底醉了。
神思游离的德安甩了树枝架起他另一条手臂,一同搀了他到内室去。
德安伺候他脱衣上床,怀王沾着枕头后眼皮渐沉,半眯着盯了虚空的方向有几息的功夫便闭目,手也渐渐松开,德兴将他掌中的瓷瓶收到了怀王外裳中,叹息道:“王爷这身体迟早给他喝垮了。”
我怔了下问道:“怀王经常饮酒?”
德安皱着眉头,两道眉毛弯成了一个八字:“王爷自从天狼山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在府上也是酒不离手,小的劝了他许多次,王爷总是笑笑,面上答应的好好的,下回还是这般喝。”
我心下一惊:“他身上有伤怎么还敢喝酒,你有没有劝着点?”
德安撇撇嘴,有几分委屈:“唉,小人劝王爷也得听才行,您知道王爷的脾性,什么事都习惯憋在心里。不过小的猜王爷多半是因为飞英将军之事内疚,有一回夜里小的听到王爷呓语,说对不起裴将军。”
若说我不受震动,那是假的。望着怀王,他在睡梦中也并不安稳,眉头还是锁着的。
我竟不知道,他会把长姐残疾的事怪到自己头上,他身为男子,出事之际却要靠一个女子以牺牲自己性命得以脱身,那一刻起他的心里想来便给自己套上了一层枷锁,给自己定了罪,或许长姐和别人不会说什么,他却是把所有过错都归咎到自己身上了。
而那时候,我还在责怪他,他多懂得为人着想,在自己明明要靠酒醉来麻痹痛苦的时候,还要安慰我说是他对不住我,说他没有放在心上。
怀王的心思是三兄弟里最重的,亦不轻易对外人表露,他面上装的云淡风轻何尝不是在掩盖心底最真实的感受,他习惯了伪装自己,默默独自承受所有。
他太孤单了,一直在自己硬撑。
怀王喊了姑母十几年的母后,乖觉顺从,恭敬有礼,唯独缺了孩子对母亲的那份亲昵,我从未见过他对姑母撒过娇,从未见他面上流露出孩童的神态,亦从不会叫姑母难做,从不会要求些什么。
他受伤时,姑母想要责罚伺候他的宫人,他硬是拖着双腿从床上爬到地上为他们求情……
生母被生父当着自己的面活活打死,转头摁着他的脑袋认别人做娘,七岁起遭人毒害长达十余年,身体遭受重创,他不过是才二十出头的少年,却好似承受了半生之苦。
我抿抿唇,同德安说道:“你是王爷身边最近的人平日里你多看着他点,酒他要喝便喝吧。但是得有量,别放任他乱来,醒酒汤什么的记得给他备上,他要是不听,你偷摸往酒壶里加点醋啊辣椒粉巴豆什么的。”
德安瞪大了眼:“啊,这能行吗?”
“这是下下策,他不听劝你再用,回头我给你做点能让人身上发痒起疹子的丸子你带回去下酒里,他来几次就有记性了。”
德安跟我要毒害他宝贝王爷似的惊恐地摇了摇头,他投了帛巾给怀王擦脸,想了想后又道:“这府上就是少个女主人这么管着他,王爷这面相一看就是怕老婆的。”
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得出怀王怕老婆这个结论的,不过他有句话说在点子上了:“对了,你多留神点你们王爷,看有没有对哪家姑娘比较看得上眼的,若有你便入宫来禀,你家王爷再不成亲上京的好姑娘都要跑别人家里去了。”
德安皱了皱眉:“我们家王爷应该是有心上人的。”
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紧盯住德安,他在衣服上抹了把手,回忆道,“王爷的卷缸里有好些他亲手作的仕女画。不过全是背影,没有正脸,我有一回给王爷收拾书房,他桌上有一副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我就多看了两眼,王爷进来后很紧张地就收起来了,还让我以后不要碰卷缸里的东西。”
我眯起眼:“那你怎么知道卷缸里都是。”
德安嘿嘿一笑:“您懂的。”
……我不想懂,这主仆俩的秘密都被我知道了。
我凑近德安,手挡在唇边:“下次有机会你带我去看看,你们王爷的终身大事全靠你了。”
扈娘端了醒酒汤进来,德安叫了怀王,他只迷迷糊糊回应不见起来,德安将他扶起坐在床头用身体给他当靠背,怀王闭着眼睛,突然叫了我的名字:“珞珞。”
他的声音很清晰,我以为他意识清醒了,遂坐在床沿,轻声道:“四哥,我在呢。”
怀王睫毛微颤,绽开双眸,一双黑白分明的眸中不知为何透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原来不是梦啊。”
看来是我想多了,喝醉的人哪能这么快清醒的,他是忘了两刻钟前我们还坐在一起吃饭的事儿了,我用哄小孩的语调同他道:“做噩梦了是吗?不怕,我们都在这儿呢,先把醒酒汤喝了,你会好睡些。”
怀王很听话,碗里一滴不剩,他很快又陷入了睡梦中。
星夜无月,晚风微凉,热闹了一天的宜春宫就这么安静下来了,廊庑下几盏六角羊皮宫灯闪着幽黄的光亮,无端令人生出一丝凄凉之感。
玉溪姑姑守在姑母床前,她脸色算不上好,有些许苍白,偶尔溢出的一两声咳嗽她都会快速到外头避开,我给她诊了脉,好在没造成什么内伤,需要多休息几天缓缓,她想来也担心姑母醒来时看到她这般状态会再难过,听了扈娘的话回偏厅。
姑母睡时的面容娴静而安祥,我恍惚觉得白日里她的失控与眼泪是我生出的错觉。
我靠在床边打了会儿盹,玉勾连云纹灯上的灯芯燃了大半,我剪去多余的烛芯,烛火跳动了一下,幽幽烛光缓缓地黯淡了下去。
我拿了桌上的水壶想要倒杯水,里头是空的,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去了小厨房,回来时看到宜春宫大门口似乎站着一道明黄色身影,我躲在了拐角处,探出了点头去看。
他身后的灯笼泛着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大半边身子,却仍有小半被隐藏在阴影之下,映出一道孤寂落寞的影子,距离远,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感觉他身上笼罩着一层便是风也不能吹散的悲伤。
他静静站了许久,仿佛忘了时间流逝。直到殿内传出几声压抑的咳嗽,他才大梦初醒般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