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奕薄唇紧抿，不怒自威，簪星曳月从见到女尸面容时起脸色便不好，这会儿皆是垂眸躲避那凌厉的目光，大气不敢出。
我将注意力从他们三人诡异的态度上收回，疑惑道：“宫里头少了一个丫鬟就没人注意吗？”
扈娘幽幽叹息：“这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丫鬟了。”
我不免一顿，宫里每年有不少太监宫女除去吃不了苦自杀还有部分是因开罪了他们惹不起的人被默默处理掉的，这宫里头但凡有点位分的主子稍有不顺都可以对太监宫女动辄打骂，下手轻一点的可能受点皮肉苦，下手重些的性命不保。
因为她们的命如草芥，不如当主子的金贵，只是一件不起眼的物品，我再不愿意承认，潜意识中也是带了这种想法的。所以才会在最初看到尸体时想也不想地直接叫人处理。
师父说天赋人权，除了神，人人生而平等，拥有同等的权利和自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每个人的生命都同样宝贵，同等重要，每个人都应得到同样的尊重。
他在府中发表这番惊世言论时，父亲与叔伯们大为震骇。当即几双手同时捂上了他的嘴，喝令紧闭门窗，甚至下了严令，在场听到的一干人等不得外泄半句，如若有违，杀无赦。
那也是头一回父亲对师父说了重话：“你若想拉上我裴家满门给你垫尸，尽管大肆宣扬，看兰儿在九泉之下会不会愿意见你！”
兰儿是娘亲的闺名，她全名唤作香雪兰，是父亲和师父不得触碰的逆鳞。
师父一拳重重砸在桌上，碗碟炸裂，他眼底一片愤懑在四溅的碎片中化为灰烬：“这鬼地方，真他妈没劲透了。”
我记得那时是师父开了未满一年的医馆被京都垄断药材的一霸带人闹事给砸了，还打死了药材铺里一个不满十二岁的小学徒。
那个小学徒是受过师父恩惠的一对耕者的独子，他们无钱供孩子读书，看到师父新开的医馆缺人手，便让孩子过来帮忙当作抵债，师父盛情难却，那孩子勤快聪明，师父便教了他一点辨认药材的本事收作小学徒，他大我几岁，却还是唤我师姐，把我叫的都不好意思了。
一霸闹事之时，恰逢师父出诊，医馆里的杂工无人知晓师父与将军府的关联，没人来知会一声，见有人滋事慌忙逃跑，独独留下那个孩子，他以一己之身挡在药材柜前，最后叫一霸的一根铁棍直接送了命。
师父回来时，小学徒脑后渗出的血把一地狼藉都染红了。师父告上了府衙，结果一霸一句轻飘飘的“不过是一个小杂碎”惹得师父不顾堂审纪律痛扁他一顿，打的一霸成了个大猪头。
一霸背后的靠山是林氏，他嚣张扬言要让师父死在牢里，父亲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师父给捞出来。
从此后，师父再没正经开过医馆，京都也少了位替穷苦百姓谋福利的好大夫。
我为了替师父出口恶气，临近新年那几天专门带上小古、文敏、周武他们在一霸的药材仓库墙那头放烟花，小厮今日驱赶，我们便第二日再来，如此几日之后终于等着搞不定的小厮叫来了一霸，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可没把我们当成小孩子，文敏当场就被吓哭了，我也被他吓的乱窜，不慎把刚燃上的烟花火苗抛在了他们院里堆放的麻袋上，那麻袋上事先不知被谁泼了火油，恰好那日有日头又有风，星火燎原，好不壮观，引得附近居民驻足围观。
因有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大人物作证，官府将此次事件判定为双方之过，念在我们是不懂事的稚子，四户人家各缴纳了五十两罚银以示惩戒，帮助修缮损毁的房屋，其余损失一霸自行承担。
对于这个结果一霸怒不可遏，就差磨刀霍霍到将军府，后来不知怎的就没动静了。
事后几个小伙伴闹着要跟我绝交，然在我的威逼利诱下未果，父亲罚我关禁闭，师父责骂于我，他说我行事冲动不经大脑，那些损毁的药材成本势必会加诸到老百姓头上，买不起药看不起病的就只能活活等死，他说他对我很失望。
我后来偷偷去几家药铺看过，掌柜们唉声叹气，说药材价一日千涨，连普通的金银花都炒到了一百文一克，京都一下子倒了好几家药材铺，同一霸有关联的那几家随行就市，水涨船高，赚的金钵满盆，我无形中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为了将功折罪，之后连续一个月我都跟在师父屁股后头同他学做小药丸，再让长姐于将军府门口摆摊施药。
长姐是内定的太子妃，她身边跟着宫里来的教引姑姑，一霸不怕将军府，却怕宫里的林贵妃，见讨不着便宜，远远看了几天后愤愤离去。
师父若在身边，亦会对我今日这般藐视他人生命失望吧。
思绪回笼。
小宫女攥在手中的布条被取了出来，露在外头的花纹被水给泡褪丝了，置于她掌心的部分仍能辨认出是某种动物的形状。
我瞧着总觉得有些眼熟，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布条上有细碎渣子沾了我一手，当我意识到那是什么时，面色一白，胡乱将那布条一甩，跑到墙壁边上再次干呕起来。
眼角余光看到从井边返回的小碗徒手捡起：“哎呀，这可是物证呢，得留好。”她用方才装糕点的油纸一裹放入袖袋，我整个人更加不好了。
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掌递过来一条透着清香的帕子，我侧首望去，苏奕眼睫低垂，黑眸沉静：“还好吗？”
不知为何，他的眼睛叫我想到了梦里见到的星子，那么明亮，那么耀眼。
又那般遥远。
我赶走脑中纷乱的杂念，从他手中接过：“多谢殿下。”
苏奕叫来李岩，说要让他办一件可能会叫他受点委屈的事，李岩半分没犹豫便应下。
苏奕指着地上的尸体，要他带着两名羽林军护卫光明正大地把尸体由东宫沿着三宫十二院的东西方向一路走，再由东北方向的仁和门拉出城外。
我不知道苏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李岩真按他说的这般做极大可能会被皇上狠狠修理一顿，腐尸携带病菌，他这样做跟直接往宫里投毒有什么分别，而且说好的不要打草惊蛇呢？
我下意识地就要否决他这个提议，苏奕又连下了两道命令，一让簪星曳月秘密跟在李岩后头留意各宫中人的动向，二叫扈娘在东宫熏艾杀菌。
众人领命离去，苏奕王墨走到一边就此案交流疑点和看法，留我一人懵然，没有人能理我一下的吗？
小碗收拾好物件蹦蹦跳跳地凑上来：“夫人，我能在你家转转吗？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宅子呢。”
她的话适时打断了两个沉迷事业的男人，我为难地看了眼苏奕，东宫一把手在此，我不好直接发表意见。
苏奕幽冷的墨瞳里闪过一道复杂，缓缓开口：“求我。”
我微微皱眉，这个太子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我看向小碗，摊手无奈道：“听见了吧，让你求他。”
不知道为何，我感觉周身泛起一股森然杀气。
王墨扇子遮住嘴，肩膀笑得一抖一抖，笑声咯咯咯的像只发情的老母鸡，听着小碗的哀求声苏奕面色越发难看，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线，那眼神里压抑着滔天怒意，让人不寒而栗。我原以为他会骂小碗一通再拒绝，没想到摆摆手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