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将军府带回来的东西扈娘都帮我好生收着。除了要解长姐思家之情的物件，还有周武托我转交与她的一枚箭矢，对于周武的这份“信物”，我挠破脑袋也想不出他要表达的意思，周武只说：“她会明白的。”
我知道他们这群人的脑子都很好，跟我不在同一水平线上，但万一有断片儿的时候呢。
周武对我的担心不屑一顾。
我做了两日的心理准备，才带上这些东西往流光殿去。
流光殿里换了一波宫人，除去泽兰锦带芋果，其他的都是些生面孔，殿外殿内皆装饰得很喜庆，五彩布帛随着微风翻卷，便连花花草草上也绑了绸带做点缀。
长姐如往常般坐在廊下晒日头，许是孕妇体温要比常人高些，她只以一身淡蓝色素衣裹身，外披白色绣杜鹃花的披风，露出了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小腹隆起。
五个来月的肚子，身型较之前已有了极大差别，光靠衣着也不大能瞒得下去了，如今亦可光明正大地示于人前。
芋果蹲在她身侧，脸上堆满笑容，讨好地看着她，不知说了什么，长姐面上泛起舒心的笑容，真真当得起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八个字。
我一来便破坏了殿外这和谐的气氛，说如临大敌一点也不夸张，这些人平日里定是没少看那些瞎写的话本子。
我像之前般叫了长姐，这许是我们最后一次以姐妹相称了，以后我再以“姐姐”唤她，不合适了。
长姐神色复杂，眸里荡漾着细细碎碎的波光，我让扈娘把东西转交给芋果：“这些是从府中带回来的，有姐姐从前爱看的书，临摹的字帖，不过衣服好像得等来年生了以后才能穿了，姐姐让人看着收吧。”
长姐细碎的眸光微微抬起，神色染上了层不安与歉疚：“好，辛苦你了，家中可还好？”
“嗯，都好，伯母婶母她们都记挂着你，如今可以放心了。”
寒风拂过，黄叶卷地而袭，长久的静默之后，长姐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我与太子妃单独说说话。”
芋果对长姐的事总是万分紧张：“可是良娣，殿下说了您如今身边不能离了人的。”
“下去。”长姐的眉目与嗓音一般清冷。
我亦遣开了扈娘。
日头掩在薄云之间，不甚明亮的阳光透过淡淡云层，晒在身上冷冰冰的，我站在长姐身侧，看着阴沉下去的天色道：“姐姐，你委实不该瞒我。”
长姐沉吟一瞬，平素里温温婉婉的嗓音带了些许沙哑：“我不是故意隐瞒，而是自己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
我愕然地望向她，长姐微垂着眸，视线虚虚落在腹部，睫毛被光照得染上晕影，面上未流露悲喜，我收回目光，敛了敛心神：“你怎么能这么想，孩子是无辜的，那是一条生命，他既然要了你便早该许你名分，你也太由着他了……”
由着他在你重伤之时胡来，由着他藏起你当个外室，我攥紧了拳头，指尖刺入了肌肤带来丝丝痛楚，用疼痛拉回了险些被驱赶走的理智，“此次还真得感谢芋果，否则他把我们裴家女儿当什么了。”
长姐那张柔美的面孔端凝着，神色难以揣测，两帘长而密的睫羽如蝶翼般轻轻颤动。
我从袖口取出锦袋，想了想，还是交到长姐手中，随着她缓缓解开抽绳，我说道：“这次回去，我与武哥哥见了一面，他父亲病了，说是挺严重的，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未成婚的他，家里给他定了秦家的小姐。”我留意到长姐取出箭矢的手顿了顿，“这是他让我带给你的，说是姐姐见了就会明白是什么意思。虽然现今局面无法更改了，但是我觉得还是得让你知道他的心思。”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此，他便不会再有遗憾了。
不，遗憾或许还是会有，只盼着待晚年子孙绕膝，他白发苍苍时，可以用轻松自在的口吻与子孙们说起他少年时爱而不得的一段往事。
唉，我操心别人干嘛。
长姐看了箭矢很久，指腹来回在箭头上摩挲，眼眸里的光忽明忽灭，让人无法探知她在想些什么，我最主要想搞清楚的是她有没有明白周武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不然我怎么给周武回话呢，但其实就算她不明白我也没什么招，我总觉得周武这玩意儿是送给仇人的，不是送给心上人的，正常人谁给姑娘送这啊。
我问道：“姐姐，你看明白了吗？”
长姐轻声应了下，面上有了些许虚无缥缈的神情，只是只维持了那么一瞬，就如烟气般轻轻舒展开去，渺无踪迹。
我按压不下好奇心：“他是什么意思啊？”
长姐将箭矢收回锦袋中，紧紧扯上抽绳，她的声音浅浅的，听不出语调：“我随爹出征南纥那一年，周家那小子跟来了，此事你应当知道的……南纥关城历来为大玥与其抗衡之地，地势陡峭，夹在两座山脉之间，易守难攻，所处的环境极其复杂，物资也不丰富，我们便决定夜袭敌营先断了对方的粮草，可我们撤离时出了点变故，途中我替他挡了一箭……”
长姐指指左胸，眼尾上挑，翘起来的眼睫尾端，像两把小刷子，面上浮起浅淡的笑意，好似天光乍破、青云出岫，“那一箭从后背贯穿到了前胸……连军医也说我凶多吉少，那会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拔箭时周家那小子跪在床前哭哭啼啼的，我实在看不惯一个男人冒出那一出，开了玩笑说若能熬过此劫便让他以身相许报恩。”
长姐说起战场上的事，眼底有点点滴滴的光芒融汇在一起，如穿破乌云的光。
我从不知道长姐经历过如此凶险一幕，她与父兄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一字半句，如今听来内心惊颤不已，我定定地看着她，嗓音有些许哽咽：“后来呢，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长姐面上的笑容渐渐褪却，眼神闪烁了几下，眼眸微微低垂，长长的睫毛挡住了她眼底的神色，带出一片浅浅的阴影：“一句玩笑话而已，不曾想他还会留着这东西，而且，他喜欢的人不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