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娘给长姐新换了衣裳被褥，她穿一身浅紫红绢衣躺在那儿，双眼紧闭，唇色苍白，肩头能看见细细的肩骨，仿若新蕊初成的玉兰花瓣，单薄得几近孱弱，我坐在床沿，握住了她满是疤痕的手：“姐姐。”
长姐眼睫一颤，缓缓睁开了眼睛，微微偏转头，涣散的眸光有了焦距。
烛火幽微，她本平淡而安静的黑眸层层叠叠逐次绽开涟漪，回握着我的力道逐渐加重，而后哭出了声，一遍遍与我说对不起。
长姐曾恨毒了我，她认为是我害死了娘亲，夺走了父亲对她的宠爱，却没想到，还会有另一种可能。
当日大伯母从流光殿出来后与我说起了一段陈年旧事：“那人是往来大玥的商人，骗了她的身子，等到她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哪里还觅得到那人踪迹，她一路打听你娘亲的消息寻来了上京，谎称是生了女儿被婆家不喜赶了出来，一家人起初相处得倒也融洽，可她后来起了歪心思，竟爬到了你父亲床上去，吵嚷着要入府做妻，弟妹做妾，还声称要告到御前去。
你父亲那会子刚受重用最看重名声，可他也是一根筋，最恨被人算计，直接命人将她和似锦轰了出去，因着此事还与弟妹大吵了一架。
后来过了一年多，有一日她满身是伤出现在府门口，只剩下一口气，她对你娘亲忏悔了过往之事，没多久就去世了，你父亲自觉有愧，便认下似锦做女儿，入了族谱……”
而父亲与娘亲，为了弥补对我那个大姨妈的亏欠，想要将她的女儿送上至尊之位，却不想阴差阳错又落回到我手中。
晚上苏弈这个不嫌累不嫌折腾的人从宫里跑了出来，他说也许该谢谢长姐的断手之恩，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刚想骂他这是什么脑残发言他就紧紧抱住了我。
我后知后觉，心咯噔一下，一股寒意由后脊骨直往上窜。
是啊，若我没有断手，便不会有与他的这一段孽缘，不会留在宫里，那去天狼山为姑母寻解药的也会是我，被挑断手筋和脚筋的也会是我，被……
去年姑母凤体受损，长姐领了一百兵士前去天狼山寻解药，沿着原路返回时，长姐发现了山顶燃起的青烟，觉得有异，遂将天狼花交予兵士先行回京，而后上去查探，并与悍匪展开了厮杀，走投无路时，长姐纵身跳崖，却意外被凸出的石块挡住，她强撑着一口气躲进山洞，却万万没能想到那窝悍匪深谙此处地形，跟了下来……
苏弈找到奄奄一息的长姐时，她除了数不清的刀伤，手筋和脚筋被挑断，她还，衣不蔽体，身上满是被凌虐的痕迹。
所以那时候长姐才会与我说，那是她的报应，那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所以她才会屡屡做出自残行径，蠢钝如我，居然隔了这么久才知晓真相。
长姐生完孩子后的第三日清晨，二婶母敲了许久的门不见回应，她踹开房门，发现桌上压着一张纸条，仅有短短的四字：勿念，莫寻。
次日，周家传出消息，周武又离家出走了，周武他老爹气得从病榻上跳了起来，到户籍所去除了他的户口。
趁着这次出宫，我走访了旧地，周武不在，我把小古从新兵营里约了出来。
溶溶花月天如水，如今不似平时日，我和小古一袭男装游走在上京街头，快把地踩平了也没找着一家正儿八经挂牌做营生的，曾经繁华靡丽的青楼妓馆悉数拆毁，皆化为颓垣废址。
我的羊肉串，我的小倌儿，再也没有了……
小古站在我身侧，脸上满是意气风发，夜风撩起他高束的马尾，乌发不时划过他精致俊朗又冷冽锐利的下颌线，他揽着我的肩膀，嘴角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裴二，你功不可没呀，这上京千千万的家眷都得对你感恩戴德。”
我的记忆又出现了尿路分叉，明明是我与周武、小古三个人的计划，中间又插进了一个苏弈，他与我们相互配合，揪出扶桑人的同时将上京经营了数十年的官营妓院全部革除，查办了青楼象姑馆，严令御史纠察官员德行品性，胆敢违令狎妓宿娼者，必然罢职，永不叙用，士子嫖妓，也要受处罚，甚至在科考中不予录用，并明令已有家室不得赴妓乐，违者必遭黜责。
他还借此时机盘查了梨园子弟的来路。但凡提供不了照身帖或存疑的，一律视为黑户或细作关押进京兆府中受审。
苏弈此雷霆之举打乱了诈死的阎罗安插在上京的各条线，他狗急跳墙，合拢人马意图围杀苏弈，因着事先收到密报，我们做了准备，但仍是与他经过了一天一夜的血战，堪堪险胜，阎罗重伤逃遁，自此不知所踪。
后来过了许久，有人从南梁传回消息，说曾在那儿见过一袭红衣，他身边还带着一个孩子，当然，那也是后话了。
小古的右额际到眉骨间有道斜深入骨的刀疤，是在此前与阎罗一役中留下的，受伤的位置离眼睛只有一个指甲宽的距离，若运气稍稍背些，是连眼睛都要报废的，他总觉得这道疤折损了他天人般的美貌，不要脸地敲了我一顿晚饭，外加一瓶祛疤膏。
说起祛疤膏，勾起了我久远的回忆，告别小古后，我去了趟怀王府。
月影稀疏，星子寂寥，穿过几条主街道，拐进一条静谧悠长的柳荫巷，我停在了一扇红木门前。
怀王府门檐下挂着两盏还算明亮的灯笼，烛火成了这夜里唯一的暖色，我抬头看了一眼匾额上的几个大字，而后才慢慢抬手敲响了漆金门环。
门房微微开了一条缝，瞄了我两眼，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找谁？”我自怀中取出腰牌给他瞧了眼，门房面露怯色，“阁下请稍等，容小的去通禀王爷一声。”
须臾，怀王亲自到府门口迎我，他坐在轮椅上，墨发被玉冠整齐的束起，天青色的锦袍如落了一层霜华，见是我微诧，而后领着德安等人施礼：“不知太子妃驾临，未曾远迎，还望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