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如果竞技场占地宽广且设计恰当,竞技选手们还是能操持着趁手武器来上一场场酣战的。
哈德和阿克耶赤手空拳短兵相接,身影自从急速接近后几乎再未隔开两步远。他俩虽自斗气源被废后都加多用心于活动的灵巧度,但风格均已既定,且都为进攻型做派,双双一出手就企图以狂风骤雨震慑对手,其中手段不知繁几。因而甫一接近,两者皆以上下拳脚路数延绵不断,快准之势叫人半分松懈不得,更有隐含节奏感的突然狠击,只为让对方在麻痹应付之时露出破绽。
看台观众观两人不像以往选手一照面两下之后又弹开忌惮,而狠厉手段似惊涛拍岸连绵不休,仿佛魔武斗士们以绝佳天赋支撑出来的争锋相对。一时间内场沸腾喊声震天,又因大多不知两人名号,只有各种尖利激愤或粗犷振奋的挑衅和助威之声不绝于耳,近乎让人暂时失聪。然而台上两人如臻无人之境,对峙节奏竟是丝毫不乱,摘项掏心、抠穴扣脉,狠招之下戾气四溢,细看下已均是眼球微凸血丝布满,显然心火熊熊。
有几个熟客识得“凶兽”威名,如今虽看他对手是彪形大汉,但一思及其手段狠辣和相比之下的灵巧性,因此对哈德信心依旧,不时在助威声中冒出一声“凶兽”。励琛坐在角落里听到,双眼一眯细细辨认了场上形势,眼见阿克耶即便眼下不占上风,手脚动作却游刃有余,安知阿克耶败势甚小。再看两息,又掏出十个金币,招来巡场工作人员,押在阿克耶的赢势上。刚收好对应签牌,身侧有个男人以醉酒之势倚靠而来勾住励琛肩膀,顿了顿又甩了甩头,仿佛清醒了一瞬,摇摇摆摆起身走开。励琛面露厌恶之色,仿若被醉鬼沾染了不洁之物一般掸了掸衣裳,而后又叫来巡场服务,当即点了单间的观台位置,起身怡然而去。
醉鬼攥着酒瓶,熏然姿态半倚在看台观众席不远处,余光瞥到励琛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这才摆正目光。竞技场里阿克耶正因躲闪哈德的狠踹而退了一步半,醉酒男人哈哈大笑,朝着竞技场地吹了一声响哨。
单间观台里没点灯,往竞技场地上瞧去视线清晰,想往单间里看却相当困难。使得竞技场地亮如白昼的灯光在这里只能勉强漫过围栏,再向里就是黑暗一片,加之观众嘈杂,观台里的动静更加难以察觉。
这样的环境,甫一进入的人难免需要点时间适应光线。所幸励琛虽昏暗之下色弱,夜视却反而不错。他进门就瞧着厢里并排摆了两张高背椅,其中一张上还冒出个人头来。励琛微一挑眉,怡然坐到了一张软垫高背椅上。
一张椅子并排着另一张,励琛刚坐下,右手边就凑过来一个声音笑着打招呼:“约您一面可真难。”
这种情境下不贴近一些根本听不到对方的话语,因而励琛也不必刻意压低声音:“我不过一介无名小卒,事事只能自己来,哪里是故意怠慢?只盼有朝一日能像会长一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也就能少一些体力活儿了。”
对方笑道:“您这话说的,我可不敢接。别的不说,就这地界里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只要您一张嘴,我们就算跑断腿也得办。”
励琛也笑:“我也不过是借地方找人说说话,怎么就听着像在欺负人了?”
“哪能是欺负!早知道这么的就能把您约出来,您就算真要欺负我们也上杆子求您欺负。”对方的囫囵话滴水不漏,“就像借地方说话这种事儿,我们要早知道您想见谁,都不稀得您吩咐,肯定早早扫榻相迎。”
“明明做的是暴力生意,嘴皮子倒是挺溜。”励琛终于切入正题,“说罢,什么事?我就借个地方说说话,还能把地区的竞技场总负责人招来,别是会长大人想我了吧?”
“准。大少爷想您想得是夜不能寐,就盼着哪天能和您见上一面。”对方回应的还是场面话,“这回好不容易得了您的消息,要不是他实在抽不开身,绝对就不是我坐在这儿了。”
地区负责人口中的“大少爷”,正是原先在熔炉里和励琛一同生出公演生意的那位前任熔炉会长。瑞格塞拉已“死”,公演剧本却未曾断绝,其中肖恩功不可没。她替励琛出面,主观脾性和客观地位上都出得了黑暗调调的剧本,熔炉公演相关的人员便也皆以为魔女已经全盘接手此事,自然不知道励琛的存在。至于励琛叫的“会长”,地区负责人也只以为这年轻人也是大少爷在熔炉的旧学,故而以“会长”称之,未曾多想。
如今这位昔日会长盯住励琛,却是为了别的更大的生意。萨恩斯名下产业不少,商会自然对这位殿下颇有研究,但能窥探到其中黑天鹅影子的已是百中无一,更别说准确锁定管事的人了。励琛这回借机给他们露了尾巴,现任会长的长子一脉立刻随棍就上,敏锐程度可见一斑。要说励琛现在的身份设定,最多也就能算是和那位大少爷“神交已久”,负责人的话却说得仿佛他的上司和励琛是多年不见的深交好友,其中默契真是没话说。励琛也不滑溜,他其实一开口就提了这事,现在终于切回来,便笑道:“怎么,已经到抽不开身的地步了?”
负责人回道:“可不和扳手腕似的?虽说去年年底才摆上台面来正式竞争,可先前准备的时候都在暗地里卯足了劲儿,谁也不敢松弛。说到底,也不过是暗地里的活动开始摆上台面而已。”
励琛摸了摸下巴:“我们这事儿还有一年半。”
负责人笑道:“那我们这和您那头一比,又是小巫见大巫了。我们少爷发了话,只要有用得上的地方,义不容辞。”
“那也得会长大人自己已经站稳才行,是不是这个意思?”励琛无声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会从我自己的渠道递消息给会长借地方,也正表明了我的态度。”
自古政商不分家,励琛怎会错过争夺商会会长一职的大热闹,顺便也就算提前热身了。至于选择长子,自然不是——只是不仅仅是——因为当年在熔炉里和这位会长从公演生意里生出来的交情,而是分析了局势后的押宝。
负责人似乎没料到励琛竟直接应了话,愣了愣,转而笑道:“我愚钝,怕会错意,还请您给个准话。”
话都到这份上了,励琛也不矫情,说道:“这事儿,万万不能牵扯到我家上司。”
“我们明白。”
“至于我个人,自然向着会长大人。”励琛笑道,“我现在名下的财富,还多靠的是会长的帮忙。”
励琛这实际说的是改名之后以新身份继承到的原身份的财产,当初肖恩作假让瑞格塞拉的“遗产易主”,这位商会大少爷因私人关系在其中帮忙不少。但别说地区负责人并不清楚其中关节,恐怕连那位大少爷自己都猜不透。现下负责人还以为励琛说的是生意上的来往,因而回道:“商途通坦,双赢而已。”
励琛眯了眯眼:“我人言轻微,约莫只能约束些许矿产、佣兵生意,只希望你们别嫌弃。”
“哪里的话。雨季浇水不如旱季滴露,何况您这是帮了我们的大忙。”负责人边往励琛手里塞了一小片金属边回道,“大少爷一脉相关的铺子资料,不日就递与您。若因和原本那些别脉的商铺断了合作而损失,您只管记着,他日我们定将加倍奉还。”
“喝,这口气,不愧是商会里的顶尖竞争,就是不差钱。”励琛暗暗摩挲了手里的东西,猜出约莫是某地的钥匙,轻笑起来。此时观台下方忽然传来几欲掀顶的欢呼声,励琛伸头一看,原来哈德与阿克耶的对决已经有了结果。
负责人笑道:“我们这种小热闹,也就能玩玩钱了。一年半后若是……还能在擂台上站立不倒,只要钱能帮得上忙,我们绝无二话。”
励琛从兜里摸出先前下注的签牌,塞进负责人手里笑道:“我的运气向来不错。”
负责人一摸就知道是什么,也不问励琛究竟给谁下的注,直笑道:“不知您现在下榻何处?明日我定然亲自送到府上。”
“不必啦。”励琛笑道,“我私人有个礼物要送给你们少爷,改天叫人送过来。”
负责人听了这话,也不再说“到时候就把钱给那个人”的话,只笑道:“劳您破费了。”
后台再碰阿克耶,励琛即便近看也不觉得对方有多疲惫。凶兽哈德再厉害,也就是个混迹地下竞技场的兵蛋子;而距离独狼首领仅一步之遥的阿克耶,可是血雨腥风里出来的赤条汉子。如果这两种背景下的人物碰撞时会胜负难分,那就不能说是凶兽哈德太厉害,而是昔日的独狼虚有其表,整个雷蒂阿也对他们看走眼的问题了。
“哈德说,会找恰当的时候回信。”阿克耶汇报着对战结束时哈德与他低声传递的话语,“我把神殿那个诺亚的联系方式给他了。”
“唔。”励琛倒是没想到哈德居然打完一架就能做决断。虽然这个兵蛋子的信要出西南驻军就注定要过明路,但即便他只写一些朋友间无关痛痒的关怀,也足够说明他的立场了。不过哈德现在的情况有些尴尬,只怕西南驻军里的人知道他倾向于萨恩斯一派之后,有可能认真给他下绊子。
好处是,到时候就能看看哈德是真有几分本事,还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了。
阿克耶此刻还是汗水淋漓的模样,励琛也并不和他说些休息不休息之类的废话——到了某种时候,这类关怀就更像嘲讽——直接掏了一把钥匙抛给对方。
阿克耶接了钥匙,刚剧烈运动完也半点不恍惚,径直正反一翻。钥匙本身既没什么古朴的特点也没什么华丽的装饰,只是有个花纹十分明显——正是这家地下竞技场的标志。阿克耶作为今晚参加竞技的选手,可出入的地方比励琛多了那么一些;而励琛二话不说就把钥匙给他,说明这个地方就在选手们的眼皮子底下。
更衣室。储物柜。
阿克耶知道励琛会在自己练手的时候去见地区竞技场负责人,也就很快把这把钥匙的来龙去脉想通透了。再回忆前一阵励琛去信拜托了商会大公子的事,阿克耶就连储物柜里大概会有什么都猜得清楚。
阿克耶都能想明白的事,励琛自然早就深谙在心。他看自家大个子似乎思路明了了,便准备先行撤退。虽说他也不甚在意别人知道他和阿克耶是一伙儿,但阿克耶毕竟刚刚爽利赢了凶兽,励琛还不想跟着他被瞩目。毕竟用自己本来的脸出来这事儿,实在不好声张。
阿克耶叮嘱了一句:“还是遮着脸。”
励琛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留个人给你。”阿克耶个人能力虽强,但拿的东西有可能包含关键信息,还是留一只黑天鹅暗中看着比较放心。
阿克耶也不管这里头究竟有没有轻视自己的意思,只想了想励琛身边分一个人出来他自己那边还安不安全,随后点头应了。
励琛总觉着自己还惦记着什么,脑子转了转想起来了:“明天给我弄本《塔与天鹅》的画册来。”
阿克耶这下是真不清楚励琛的打算,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也答应下来。
励琛这才觉着是真没啥好吩咐了,这才裹了披风,趁着夜色先离开。
第一百零四章 有钱……任性?
三月底。神殿之都城郊,萨恩斯私人宅邸。
“哈德?”萨恩斯搁住了笔,眼神却未从文件上挪开,“搅西南驻军的水,他的手真是越伸越长了……”
管家站在一旁垂头不语。他明白萨恩斯的这个“他”指的并非凶兽哈德,而是向哈德明确抛出了橄榄枝的励琛。励琛虽未将沟通哈德的事详细上述,但跟着他的情报组却不能也袖手旁观,目前励琛的动向信息大多由情报组传达。从侧面来说,励琛不避讳情报组,自然就是愿意向萨恩斯坦然现在所做的意思。
不过,萨恩斯自三月中旬一收到情报就要求励琛保持直接通信,励琛居然不写自己的情报,那究竟在拽什么文呢?
很简单——通篇废话。
励琛也明白情报组已经把能说的基本说完了,重复劳动实在没啥意思。可萨恩斯又叫他通信又让他赶紧滚回去的,他左右一想反正还回不去,那就老实写信得了。一路上见闻颇多,也不愁没得写。励琛索性写日记似的每天写几句,三四天差不多凑够一次够看的篇幅给萨恩斯寄了。有时也写一些字谜、暗号和中文,纯当乐子了。
好在这些信都是直接呈给萨恩斯的,不然管家要是看到,一准又得想“情报组上次拿大长篇烦殿下一定是和励琛学的”,还得绞尽脑汁地从这些没重点的随笔里总结出中心思想来。
萨恩斯自己倒是不纠结。以前他从佩萨毕业之前出去游历时,有一阵就给励琛写过这种随笔一样的玩意儿——当然,还没随兴到励琛这种漫无边际的笔触。励琛当时还是谨慎的小孩,接到信又不敢不回,硬是挑出重点来回复。即便是当时的萨恩斯,也能从字里行间的严谨语气中看出一种无奈情绪。这种情绪,和现在这随笔中体现的想法是很类似的。
一句话来说,就是“别烦我了行不行”。
但萨恩斯的“烦”,励琛再无奈也得受着,还得将之当作“甜蜜的烦恼”。至于如何体现“甜蜜”,那笔下就确实要花些功夫了。励琛的信里内容虽散,但结合着情报组的路线与行动汇报看下来,也颇有趣味。比如情报组写“某日到了某城,商业街游历半日。驻足部分地点,疑似绘制某种图样”,励琛就写“为何看到的马车均配枣色马?今年的新流行?”再比如情报组写“西南驻军营地秩序井然,不似有近期动兵之势”,励琛就写“放假出来的兵崽子简直就是在拉动当地经济。当兵这么有钱?看来我当年错失了良机。”
关于钱的问题萨恩斯还回了一封口信,基本大意是“没钱了?那就别在外头丢人现眼了,还不赶紧滚回来”。
这封口信带给励琛之后,励琛的信就随着本次的情报一起到了。
萨恩斯听完管家的情报简介之后只是语焉不详地评论了一句“手伸得长”,并无下文。管家看萨恩斯停笔,会意地将励琛的私信递了上去。
这回励琛的私信内容倒是很明了,认真哭穷。
他呈上了一份工程计划书,里面列举了整个工程需要的工时和花费,总项之下又分条陈列。说不上面面俱到,但能看出励琛已经为此做出了相当的准备。计划书附着一张简单的设计图,不算精确善美但简洁明了,其中的说明笔迹也属于励琛。励琛虽然并未直接索求萨恩斯的资助,但这字里行间都充斥着“需要好多钱”的意味,萨恩斯又怎会视而不见?这位萨恩利希的殿下将励琛寄来的三页纸通读过,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而后抬眼看向垂头站在一旁的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