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2 / 2)

“您都知道了?”

“啥?我什么也不知道!”

“老大哥,别看不起我们。”

“嗯,我心里有数。”

“真的,我要娶她。一定娶她!”

“孩子话!”

“你看着,这辈子我要跟别的女人拉扯,你别理我。你往脸上吐唾沫!我谁也不要,就要千代子!我们不是胡闹!”

“这是小说唱本上的话……”

突然间尖厉的汽笛声响了,他们还奇怪:“天怎么亮的这么快?六点了吗?”安在屋顶的警报器跟着吼叫起来,原来是空袭警报。楼里的人纷纷往外跑。两支探照灯交叉射向天空,并响起高射炮的射击声。

千代子还没走远,又赶紧跑回来,钻进洞去。在里边喊老宋他们俩快进洞,老宋下去了,楼里的人也纷纷跑出来了。虎子贪图看热闹却蹲在门口不肯下去,千代子又钻出来拉着他说:“快下来,快下来!我求你了,别叫我担心了。”她不顾人们用奇异的眼光打量她,硬是把虎子拖了进去,按在自己身边趴下来。

先是感到大地抖动,后来才听到沉重的爆炸声。有几个胆子大的人始终没有下洞,在门外当义务报告员。B29型轰炸机,五个一组,五个一组,谁也数不清有多少组。高射炮打上去一朵朵白烟,它们不急不忙,平平稳稳从白烟上边很高的地方飞过,没有斜膀子,也没有下降,俯冲,就从两翼的腋下落下炸弹来!呼啸着,带着风声,变成一片霹雳,一片火光。椿岗市半边天都红了,曹达工厂已成一片火海,刺鼻的阿莫尼亚味、酸味随着焦糊味飘满整个空间……

华工们一边两手按着耳朵,肚子紧贴地面避震,一边小声交谈:“这壶酒够兔崽子们喝一顿!”

“好,叫他们庆祝吧,五十周年,寿终正寝。”

千代子什么也不顾,把身子偎在虎子身边。每传来一声巨响,她就轻轻叫声:“噢!”往虎子身上挤一下。虎子一下子感到自己长大了一大截,不再是个自顾自的小力巴了。他肩上有了份责任,这是他的人。他得保护她,爱惜她。他又新奇,又骄傲,又感到有点沉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呢,他绕个圈,把她放在靠墙的一面,自己到靠洞口的一侧趴着,而且把她的大部分身体掩藏在自己身体下边,他认为炸弹也象人一样,要来得从门口下来,那么他就保住了她,用自己的背。他象哄孩子似的对她说:“别怕,我在这儿呢!”

“神仙保佑,叫我们死在一起吧!”

宋玉珂觉得他们太没顾忌了,有点生气。可是人们都在保自己的命,想自己的事,谁也没闲心来注意这对小儿女。

轰炸持续半个多小时,警戒警报却一直没有解除。人们试探着从洞内爬出时,椿岗已陷入了混乱状态。车站,食堂全变成了临时包扎所。抬伤号的担架,拉尸体的板车挤满街道,消防人员并不去救火,那火已没有救熄的希望,只是拆除与火场临近的房屋。千代子痴呆呆的站了一阵,放开虎子的手就跑。

“你上哪儿去?”

“妈妈和弟弟……”她一边跑一边说,“啊,我真罪过呀!”

勤劳部和警察署派来人,把华工集合起来,去参加清理现场和拆除危险房屋。人们把大绳拴在竹子搭起的小楼房柱上,喊着“一二三”,哗啦一声,药店倒了;哗啦一声,酒馆坍了;哗啦哗啦,一户户居民住宅变成了瓦砾,垃圾。房主人有的飞快的穿梭似的从屋里抢出能搬动的一切;有的只是叫喊,嚎哭,要跟拆房的人拼命,被带队的警察连推带架的赶开;有的木然站在坍倒的房子旁边,任凭泪水在脸上纵横交流,不哼一声,不说一字,象是完全失了知觉。

这以后的几天成了华工们的节日!他们在日本干过上百种活,只有这次干活心甘情愿,不偷懒不惜力,越干越痛快,充满了快乐。只要没有人监视,每拉倒一栋房子他们都喊一声,“万岁!”他们在日本过了六七百个昼夜,只有这几个昼夜不唉声叹气,不提心吊胆。吃得香睡得熟,人们忽然都和善起来,没有人打架、吵骂、赌博了。互相结过仇的人见了面也笑嘻嘻的开玩笑:“恭喜恭喜,圣战到底!”“发财发财,飞机还来!”

“兴亚寮”没人管制了。工厂已炸成一堆废铁完全停产。正在疏散职工。勤劳部由军部撤回了,连做饭的桥本大娘也不再来上班。会社与劳工协会联系,华工在此已无用处,又没粮食可供应,不如送他们回国去。会社在山东有个厂,据说战争的后方可能要转到华北和满洲,那里的厂要加强,叫他们上那里劳动更为有利。办理回国手续,很费时间。有道不能再来管“兴亚寮”日常事务。有道的家中已接到疏散命令,他向大家很友好的一一握手告别,从此不见了。会社只好叫华工自己推举几个人管理自己,连伙房也由自己掌管。现组成的伙伕班从桥本大娘处要来钥匙和账本,才知道华工们上半年的口粮已被山崎盗卖瓜分了一少半,剩下的不够吃两个月了。伙伕班请全体人员开会商讨怎么个吃法,是作长远打算细水长流呢?还是吃几天饱饭,养养肠子。多数人说:“可着肚子吃,吃一顿算一顿,吃光了再想办法,车到山前自有路!”宋玉珂问:“什么路呢?”就有人说:“实在没辙就上警察署请求拘留,犯人总得给饭吃,看样他们也没几天熬头了!”这办法自然没人赞成。快胜利了还去作犯人?宋玉珂建议:“比平常要多,可也不能随便吃,至少要维持一个月的伙食,不能等到中国战胜了,我们已饿死了。”

医院光收伤员还不够用,没有闲地方给张巨和韩有福住,把他们撵出来了。两人在警察署受了酷刑,从医院走不回来,华工们找来送饭盒的小车去推他们。本来只去四个人就够,可是都想早点见面,一去去了十来个。自从大轰炸以后,空袭警报就一天也没停过,有时一架美国飞机也来转一下,在挺高的空中咔咔咔咔打一梭子机关炮,悠悠然再飞走。“兴亚寮”有一架收音机,原是放在事务室内给山崎等专用的,华工们把它搬了出来,声音放的大大的,收听防空警报。

“六时十二分,B29型十架进入长崎上空,现向东南方向飞去,六时二十分B29型十五架,进入坂神地区投弹十枚,损失调查中,六时三十分……”

拆毁房屋这工作,是由市役所、防空指挥部门和各团体联合组织指挥的。在位的人不大忍心眼看同胞们的家业被毁!也不愿作遭人记恨的角色,决定把这活给中国工人做。他们每天只把该拆的地点,房号交给“兴亚寮”,事后查验一下,施工中并不参与。宋玉珂当选为负责人,他认为必须亲自去接张巨和韩有福才够情义,把干活儿的事交给另一个人负责,他和十几个人推着车就去医院。车停在医院门口,众人要到楼内去搀扶张巨。两人扶着墙走出来了,大家见这个高大汉子被折磨得皮包骨头,肉皮又黄又亮,完全脱了原形,不由得鼻子就发酸。韩有福哽哽咽咽的说:“我可是再世为人哪,万没想到还能活着出来呀!”倒是张巨硬实,尽管站在地上直打晃,可还是拍拍胸脯:

“哥们儿,别急,看谁熬过谁!我没死,可东条下台了!”

把他俩安置车上坐好,众人拥着往兴亚寮走,一路又说又笑,走到吉田眼镜店门口,有人大声说:“静静,有人喊什么!”

话声一停,就听见了,千代子在后边连跑带喊:“虎,虎!”

人们推推陆虎子说:“快去吧,小媳妇叫你呢!”

张巨把眼一翻说:“怎么的?还真挂上勾了?好样的,劝赌不劝嫖。咱们快走,别耽误人家说体己话。”

人们逗韩有福说:“你那一扇呢?”

张巨指指韩有福的包袱:“乌贼干、炒黄豆,连家底都给他送来了。日本媳妇中国菜,一点不含糊,我要不惦着还当中国人,非在这招养老去不可!”

虎子臊得从脸红到脖子根。这些天他跟大伙一块拆房拉死尸,高高兴兴,当真连千代子也忘在一边了。一见她,心里有点愧意,可仍然带点生气的样子说:“当着这么多人,你怎么就来找我呢!”

“对不起了。虎,原谅我。我没时间,我在那边电杆下等你好半天,你走过来了,看不见我,我没有办法……”

虎子后悔了,心疼她了。小声小气问她:“别生气,你刚才说什么没有时间?”

“通知我们疏散,我和妈妈要到广岛去找舅舅。小弟已跟着学校走了。”

虎子象雷击了一下。僵在那里半晌没动。

“什么时候走?”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

“今天,马上,你们的人已经把绳子拴在我家房梁上了。”

“不!千代子,不!”

“我们说了不算,我们是草民,也许哥哥是对的,该反对这战争……”

吉田眼镜店的门大开着,眼镜店里还扔着矩尺形的柜台,可是没有了眼镜,没有了吉他,没有了那和善的老头,也没了那总在慢慢走的马车。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默默走进店里,随手关上门,紧紧抱在一起,好久好久,什么也不说。最后千代子两手摸着虎子的脸说:“我得走了,帮妈妈收拾东西去。忘了我吧。”

“不,你说过,你是我的。”

“是你的,早就是,永远是!”

“我一定娶你,你等着我!”

“那你不太苦吗?我不在心里坠着你吗?”

“说什么傻话,你是我心里第二个最最珍贵的……”

“第二个?你还有第一个是什么?虎,你没对我说过。”

“祖国,又爱祖国又爱你。将来战争结束了,这两样就能合成一气了。”

“我是你的,听你安排。”

千代子亲了一下虎子,从怀中拿出小小的一个洁白的手帕包塞在虎子手里,捂着嘴,低着头,急急走出去。一边跑一边呜咽着。

虎子打开手帕,里边是一缕又黑又柔软的长发,发散着千代子特有的、带点牛奶味的香气。

他把头发包好,揣在贴身的衣袋里,飞快的跑往兴亚寮。到了宿舍,把被子、褥子、包袱全抖开,他想找点什么给千代子,可又不知能找到什么,其实他什么都没有,找什么呢?后来他冷静些了,想起个主意,找了张干净纸,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中国,山东省禹城县城东陆村”几个字,叠起来又往外跑。宋玉珂迎面走来,见他如此慌张,忙问:“你上哪儿去?”

“我送千代子,叫去也去,不叫去也去。有话回来再说。”

他汗也不擦,鞋扣开了也不系,一口气跑到渡边家门口,这时院内正喊着:“一二三!”哗啦一声,房屋倒了,一股呛人的灰尘腾空而起,他象受到当头一棒,钉在那里了,拆了十几座房,他第一次望着那倒坍的竹骨瓦片流下泪来。他盼望日本受惩罚,惩罚可不该落在穷老百姓身上啊!

“千代子呢?千代子!”

人们告诉他,已经走了,上车站了。

他顺着去车站的路急追。拐过吉田眼镜店,终于看到两个矮小的人影,手中提着包裹,背上背着行囊,行在满是断梁残柱的瓦砾堆中。他喊:“千代子,渡边大娘!”

两个人停住了。转过身来等着他。

虎子追上去,顾不上向大娘问候,把字条塞进千代子的上衣兜里说:“保存好,我家的,不,咱们家的地址。”

“嗯,”千代子望着他,胸口一起一伏,声音不清的说:“妈妈,请您背过脸去。”

“我是背着脸哪!孩子们。”

千代子把脸伸到虎子面前,让他最后亲了一下泪湿冰冷的腮。

“我的主人,再见。”

她提着包随妈妈走了,再也没回头,她极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再哭出来。虎子痴望着她纤细袅娜的背影,消失在断垣残壁后面,消失在从未熄灭的火场上飘来的硝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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