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摇摇头,叹了口气。
忽然外边响起了汽车马达声,小满一阵风似的走进屋,搬起苹果筐就往外走,一边喊着说:“拿着行李上车,马上出发啦!”
这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封世南小声说:“咱都不上,叫他一人走!”谢老说:“事缓则圆,别再闹僵了,他既要走,想必有他的理由,咱们也答应过从南疆走的,先上去好不?不行到尼勒克再停下嘛!”
他动员着封世南拿行李上了车。郭大夫无奈,最后也走了出来。可是小满抢先从里边把车门全拴死了,拉开塑料窗对外喊道:“下雨路滑,我这车拉不动四个人了,你另想办法吧!”
谢老和封世南连忙拦阻说:“不行,他是我们的朋友,若不拉他我们也下去……”
车子猛一启动,把他俩全摔在后座上,按着喇叭开出了门。谢老和封世南透过窗子向后望,只见郭大夫站在雨中两手直摇,不知是表示不用管他还是表示不让他们走。车拐了个弯,看不见了。
谢老有冠心病。汽车轮胎不象自行车那样好打,打不了几下他就心跳气喘,汗从后脖梗子往外渗。
“你歇歇。”小满从他手中抢过了气筒,怒气冲冲地朝远处的封世南看了一眼。他并不指望这俩书呆子替他干多少活,他们干的他还看不上眼呢。可他得叫他们跟着转,不能让他们闲呆在一边看,好像一切活儿都得让司机干才合理。什么叫合理?谁强大,谁的主意就合理!我不开车你们寸步难行,我就得指挥你们!什么专家、学者,屁!小满自己赋予自己这么点权力,从这点权力中找到乐趣!
“*****”中,小满家显赫过一阵。他父亲由一个总务科长一下成了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他哥哥由一名学业不好的中专学生成了造反司令,成了“革命大联合”时一派的领袖!他妈由一个街道绣花小组的组长当上了居民委员会主任!他自己也当过红小兵团长,领着一群小孩往“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脸上吐过唾沫!他家由两间一套的单元房搬进了高干宿舍区。那地方在造反初期曾挂过“王八窝”的黑匾。可这“王八窝”楼上楼下,客厅浴室实在比“红色大院”舒服排场。几年间他父亲出入有汽车,办事有秘书,送礼的、求情的没断过流。什么将军、市长、专家、教授,只要他爸和他哥一句话:“触触灵魂”,就够那老小子喝一壶!还没到进厂年龄,凭他爸的女秘书开张条子,小满就被招了工。入厂后,又凭他哥亲密战友一张条子送到了汽车队。现在有人批评小满爱钻营,你们躺着说话不腰疼,倒退几年,你们上我家来钻营我还不尿你呢!**倒了,老子进监狱了,哥哥劳动教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作人不聪明点还有我的香饽饽吃?明目张胆违法乱纪的事他不干,现在惹出祸来没人给自己说话,别干那个傻事!可人生在世,总得活得舒服点儿,顺气点儿。靠什么舒服?靠门子、势力,没有了。在这一点上小满对“***”的垮台有点遗憾!靠学问、本事?让“*****”给耽误了。他名为中学生,连四则运算都不会算。从这一点上小满对“***”的垮台也感到解恨。既没门子又没学问,就得靠为人聪明。小满见过别人当初在他爸爸面前怎样恭顺迎合,也见过他爸在更有权的人面前如何卑躬屈膝。他学着来,尽管心里不是滋味,仍强制自己学。他知道调度科长爱吃苹果,他出车就往回带苹果,三毛一斤买的,他说一毛二从果园拉的。某位女干部的女儿在新源上学,出车前他“偶然”在厂门口碰上那位干部,顺口说声:“我出车要走新源,您有什么事没有?”那干部先说:“没事,替我看看莲莲。”随后又把头上围的头巾摘了下来,说:“把这带去吧,我新买的,刚围了两回!”小满一边满脸笑容应答,一边心里对自己鼓励:“别抹不开,别觉着屈辱,人生就是竞争,适者生存。官大表准,等熬出头儿来别人也会来拍自己。”干这些,除去搭工夫还要搭钱。小满参加工作时,只带来女秘书一张纸条,并没带钱。“***”倒台时他觉着在原地区、原单位不好混,因为大家对他知底。他为了调到新疆来,为了安排个好地方,把他哥哥打砸抢弄来的几件文物送了礼,现在一点存项没有。这不要紧,羊毛出在羊身上,从坐车的身上打主意,出车半个月不花钱和粮票,苹果的差价找回来了。给客人出个主意,让他们绕南疆回乌鲁木齐,去新源的油钱就有了着落!当然,对客人也要作分析。有的客人虽是外地来的“土帽”,可出面租车的单位是自治区党政领导机关,这得小点心,八成他们有硬关系,惹翻了递一句话过去就够呛。有的虽然个人出面租车,可看样子是个刺头,软硬不吃,什么报社记者咧,采购人员咧,还有旅游的大学生,这些人不好惹,有的会想办法治你,有的敢抡胳膊和你拼命,事一闹大,至少升级受阻、奖金落空!现在不比从前了,当真有人把意见反映到报社和领导机关,本单位还不能置之不理。最理想的客人莫过于眼前这两人了。租车是由什么学院来办的。学院这种地方既无权又无钱,可见客人的根底不硬!一个写书的,一个画画的,这种人多半任什么不懂,还脸皮薄,明吃了亏也不愿争吵。唯一担心的是这种人里有时也有死硬派,一腔子邪火。为此小满作了下试验。预定早晨七点出车,他把车开到门口却熄了火,故意坐在电话机旁耗着。八点钟电话来,一个老头的声音说:“劳驾,我找满师傅!我们定了今早七点出发去伊犁,怎么八点了还不来车?”
恰好屋里没人,小满就说:“我就姓满,我正要开车去你们那儿,忽然来了辆大卡车把我们门挡住,车开不出去了。”
“你叫他挪一挪嘛!”
“司机上哪儿去了不知道,我喊了半天找不着人。”
“那什么时候才能走呢?”
“我也说不准,也许今天走不成了。”
“哎呀,师傅,尽力想办法早点来行不行?我们出来的时间是固定的,耽误一天就误一天的事,尽力帮忙好不好?”
果然,对方连个硬屁都没敢放。
九点钟小满把车开去了。两个人没有埋怨他,还笑嘻嘻地说:“这一路全靠你多辛苦了,请大力协助吧!”
中午打尖的时候,小满故意在车旁转来转去,估计他们把饭买好了,才凑近桌子。一看大盘小碗摆了一桌子,还有啤酒。满头白发的说:“知道司机上路不喝酒,喝点啤酒可以吧?”满头灰发的说:“师傅,你看这菜你爱不爱吃,不然咱再要别的!”
小满作出副既矜持又客气的样儿说:“很好很好,不过我跟你们这样吃,饭费不好算呀!”
花白头说:“不要计较这些小事,只要咱们合作得顺利就好,这一路钱和粮票你都不用出,我们请客了。”
小满说:“那不行!”
满头白发的说:“论年纪,我们是老大哥,你是小兄弟;论收入,工资也比你高一点,你就不要客气了,只是路上要顺溜些,不要出故障。”
于是小满看准了这两人是软弱无能之辈,处处找题目治他们。他一是耍弄他们取乐,出一口在别人面前矮一辈的窝囊气;二是要镇住他们,免得自己要干点什么他们出来碍手碍脚。
没想到半路上杀出来个郭大夫!
有人拿他不当回事,他本可以不在乎。这些年别人不把他当回事的时候多了,有的场合他还要故意显出自己不当回事,以表示对应当尊重的人尊重呢!可郭大夫在家宴上也拿他不当回事。这个不行!不能让任何人都拿自己不当回事!人活着要有尊严,要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存在。在一部分人面前舍弃尊严是为了换取在更多的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尊严和存在。
小满把郭大夫甩下后,很得意了一会儿,但接着来的麻烦又把这点好心情淹没了!
车开到尼勒克时,雨下得太大了,他估计天山大坂确实难以爬过去,不得不到招待所住下。第二天一看,天山上一片雪白,只好顺原路回伊宁,从原路走要在尼勒克油站加油,这可有点挠头,本来从伊犁出发时,他加的油足够开到新源或开回伊犁,可是他当晚回伊犁取了一次他忘记拿的手提包(那里边装着女干部送她女儿的花头巾,再远也要取来),来回二三百公里,把油耗净了,别说去尼勒克,连唐布拉也开不到。半路上他就到油站去加油。这天是星期天,油站不营业,管理员回家住去了,只有个老头看门。他说他有紧急任务,抢救病人,并且先把油票摆在桌上,说服老头去喊管理员,他替老头看一会门。老头知道这不妥,可救人要紧,就硬豁出作检讨去喊管理员了。他估计老头决喊不来管理员,所以老头一走远,他就找把家伙拧开锁,自己把油灌上了。然后把车开到门口。过一会老头来了,果然说管理员不肯来。他说:“那就算了吧。”上了车,发动了机器,他一想得准备万一,就把老头叫到门旁,掏出几张油票塞在他手里说:“谢谢你,油我已经加好了。”老头一发愣,他开车跑远了,等老头明白过来,查看了锁,再找他已经迟了。他知道从唐布拉要往南疆走,不会再上这儿来加油了,所以这事办过去他就没再想它。现在糟了,不加油走不了,加油等于自首投案。
他把车开到油库附近,停下来悄悄地观察动静。过了一会,远远看到看门老头夹着饭盒出来,向城里方向走去了。这是个机会,除去老头这儿没人见过他,他估计那天老头未必能记住他的车号。就大着胆子把车开了进去。
管理员也是个青年,办事挺利落,很快地给他加了油,收了票。他已经要发动车了。管理员突然尖叫了一声说:“你等等!”立刻拦在他的车前,又看看他的牌照说:“好小子,我正找你呢,走吧,上公安局说话去!我跟老头作了两天检查了,你倒没事了!”原来老头真把车号记住了!
从这儿起,整整两个小时,他处在挨审的地位。挨了训,受了克,写了认错书,留下了工作单位和姓名,才准把车开出来。两个糟老头子还埋怨他加油去的时间太长。你知道这两个钟头怎么过的吗?你知道回到乌鲁木齐还有什么麻烦吗?处处想争强,处处总碰壁,怎么总是赶不上好时运呢?说着后轮胎又撒气了。
抛锚就抛锚,迟走就迟走。他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轮胎打着气,把一切倒霉的原因都归罪在这两老头身上。他们要不在唐布拉多住一夜什么事也没有了,连头巾都给女干部女儿送到手了(他忘了当时自己也愿意多住一天,好和那俄罗斯族姑娘多接触一会儿)。
谢老多年来研究佛学,写过不少关于佛家哲学和佛教艺术的论文,很受中外人士重视。他论述佛学是用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作武器,分析得相当精辟正确。可是这并不能保证他为人处世不受佛家学说的影响。“慈悲为本”、“事缓则圆”、“与世无争”等等做人原则,在他身上颇有痕迹可寻。
他有点可怜小满,年轻轻的人,一脑袋过时了的、腐朽了的观念,什么时候才能觉悟,脱出这自私狭隘、盲目无知的苦海呢?“***”十年灌注的毒汁,不是说几句话就能消除得了的,要靠整个社会力量的长期洗涤才会见效。所以他常常容忍小满。认为短期相处,用感化、身教比批评争论更容易见效。这一车人他最年长,有责任暗地使劲,保证把这次旅行有始有终地完成。小满把郭大夫扔在草原上他挺难过,他觉着自己没完成任务,没尽到责任!
小满把气筒放下了。他说:“你歇会,我接着打!”
小满说:“气打足了,咱们就剩下把轮子上上了,先抽支烟吧。其实我并不指望你们干多少活,我就是看不惯那种摆臭架子的老爷作风。咱们是平等的!就象这戈壁滩上的石头蛋子,你大一点,我小一点,可身份一样,全是石头,你压在我身上不行。”说着,小满一手捡起一块扁圆的石片当钹敲着玩。
谢老说:“可这石头总这么互相碰撞也不行,要么大的打碎小的,要么两个全完!”
小满说:“碎就碎,这玩意儿没有用!”
谢老说:“这么一个个的散放着是没有用,要是有一种东西把它粘合起来呢?比如说水泥,用水把它们结成一体,就成了混凝土。可以造桥,可以铺路,可以盖几十层高的摩天大楼。于是它就有了价值,人们才把石料当作宝贝。要紧的是每块石头都得在自己的位置上心甘情愿地出一份力。别总想你压我、我压你。要是大家都要占上风,抢首层,可就没用了。你没见炖肉时锅里的泡沫么,它们在别的东西下边呆不住,想方设法拔尖。浮到表面上它满意了,可做饭的人一扬勺子就把它撇了出去!”
“吓,你老头还真能说!你又不是石头,不是泡沫,你怎么知道它们这么想?”
“我这是打比方,做人也是这个道理。”
“不一定,人总是互相碰撞,谁硬棒谁占便宜。”
“也不一定,你是开车的,对面有车来你也让,你为什么不撞呢?”
“那有交通规则管着呀!”
“开车有规则,做人处事就没个规则吗?不过做人的规则有的写在纸上,有的刻在人心上!”
“你是个什么规则?”
“一句话,同志之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教书的要吃饭,卖饭的得理发,理发的上班要坐汽车,谁离了谁也不行。理发员上班时受了开车的气,干活时心里不痛快,就兴许剪错一剪子;卖饭的一看头发理得难看,心里别扭,就许放重了盐,教书的饭没吃顺心,兴许上课时讲得不细致;碰巧汽车司机的儿子在他班上念书,就学得不好,考大学考不上,司机也落个不痛快!”
小满拍着手笑了起来:“你可真逗乐。”
“你说要是翻个过儿,大家都尊重别人,方便别人,是不是人人都方便了,咱们的日子就过得愉快点?”
“那当然是,可现在大家都不这么干,我也犯不上作受气包!”
“要是每个人不先从自己做起,那不总没有起头的吗?其实早就有人这么做了。你细想想,你就没碰上过办事痛快的时候么,别人要不给你创造方便你能办事痛快么?”
小满一下子想起了看油库的老头,刚才在派出所那老头直往身上揽责任开脱他,不然警察还不放他走。
谢老又说:“这与人方便可也不仅是光图自己过得舒服。还有个更大的目标,就是齐心协力,把咱们的祖国建设得富强起来,这就叫理想。共产主义理想就是水泥,拿这个把咱们一块块石头蛋子凝聚成一体,就铸成了擎天柱。”
“噢,你这是教育我呀!”小满忽然明白过来,板上了脸,“没门!等全国人都变好了我准跟上。别人都抢便宜的时候我也不傻吃亏!”
“闲说话么,怎么是教育你?看起来吃亏的事说不定还是便宜。‘*****’中,‘***’叫我写揭发‘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文章,说写好了重用我。我没写,从此关在监狱再没放我。大家都替我惋惜,说我不识时务吃了大亏。我的一个老同事接了我的任务,一下成了‘红色专家’,还当了什么***委员,人们说他捡了便宜。一下子‘***’打倒了,我出监狱时他还在‘说清楚’。人们又说我当时没写文章是捡了‘便宜’,他当时没顶住是吃了亏!其实各按自己规章办事,种瓜得瓜,这里既没便宜也没亏吃。人到死时算算帐,付多少得多少总是平衡的,只不过有人注重道德良心,有人计较物质财势,会发生些用这个换了那个,用那个换了这个的事,是非是自有公论的……”
谢老越说越忘了对象,小满越听越觉糊涂,他就扔掉烟头起来上汽车轮子。谢老有些话他似懂非懂,但暗感到他爸爸和哥哥是占了小便宜吃了大亏。他自己算起来还是吃亏的多,要是没有“*****”,他按部就班学习,也该大学毕业了,至少中专毕业几年了。且不讲工作会比现在状况好些,至少别人一提“打砸抢”分子,自己不用心发虚,脸发红。
轮子上好,他把谢老叫上车,直开到封世南身边,用从来没有过的和气语调说:“画家同志,请上车吧!”
封世南坐在那儿摇了摇头,说:“你走你的吧,我不坐你的车也一样回伊犁!你一路捣蛋,竟然把我们的朋友扔在草原上,这是不能容忍的!我决不再坐你的车,咱们有算帐的日子!”
小满推开车门,大骂了一声:“滚你妈的蛋,给脸不要脸,看你能给老子咬下半截来!”
车门啪的关上,飞快地开走了。封世南隐约听见谢老在车里喊什么,随着后车门开了一条缝,扔出件什么东西。封世南追上去看,是谢老的风衣,里边还卷着两个苹果、半瓶白酒。
封世南啃着苹果,喝了几口酒,从离开北京以来第一次这么痛快,自己终于做了一件决断的事,挺起腰杆向不正之风开了一枪,对得起老郭也对得起自己。
这是他做人方面的一大胜利。年轻的时候他自信,暴躁,锋芒毕露,反右斗争没有给他戴帽子,可是把他吓了一跳。随后的二十年,一个运动跟着一个运动,以致于在没有运动的时候他都为可能有、一定会有的运动而准备。开始是强制自己把要说的话咽下去,把要发的火压下去,后来习惯成自然了。三中全会以后,他的紧张、警惕的心情没有了,也不准备挨斗戴帽了,可已经不会当着人面理直气壮地说相反的意见了。明知自己意见对也说不出来。一个女人追他,他根本不爱任何女人,尤其不爱这个女人。可是人家要看他,他不敢当面拒绝,人家送他小东西,他不敢断然不受。拖了半年他才红着脸向组织上说清情况。组织上叫他写封信表示拒绝,他把信写好拿给组织上看,人家一看说:“你口气这么缓和、这么柔软还行吗?”他又写了一封,也强硬不了多少。还是有关领导替他找那人谈了一次才解决。惹得那女人一通埋怨:“早不说话,耽误我半年!”
有个不相识的人来信,说是自己残废,受家庭虐待,想要独立又没有住处,如果画家不救济他点钱盖个草棚他就自杀,他寄了二百元钱去。寄后他觉着不妥,又按来信地址给那公社写了封信,请公社注意这人不要叫他死了。过了些天,当地公社来信说那人是个骗子,既不穷困也不会自杀,正拿他寄的钱招女人喝酒呢,政府已责成那人退款、检讨,还向他征求处理意见。他看到这封信气闷了三天,第四天那骗子自己来了封信,向他检讨、求饶,并说钱花了马上还不起。他然后写封信给当地公社替骗子求情说:“钱能退则退,有困难可以缓退和不退,对青年主要是教育……”信发出去他又后悔,他心里是觉得对这种人应严厉惩办的。他自己省吃俭用,二百元钱得来的并不容易,可他说不出口。
小满把郭大夫扔在草原上,把他激怒了。自己吃亏受委屈,他可以忍。侮辱他的朋友,他的客人,不采取断然措施,等于自己也侮辱了人。他豁出来了,做出来了,有什么呢?无非是在戈壁滩上多坐几个钟头,可享受到了胜利者的快乐,一种战胜了自己弱点的快乐。
回头再想谢三思,他仿佛站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对他有些可怜。
他是个真正的专家。在乌鲁木齐他听了谢老的报告,讲起佛教艺术和西域文化来,真是满腹经纶,什么“梵衍那”,“克孜尔”,“库不都拉”;什么“犍陀罗造型风格”,“北朝的瘦骨清相”,“盛唐菩萨似宫娃”,头头是道,如数家珍。跟他相比自己简直就是文盲!可这老头在生活中是个弱者,处处退却,事事妥协。北京那位副部长虽然守约,但到新疆后,又被他的朋友林副院长拉住了,结果,该报效的,照样报效,可是该延误时间的照样延误时间,却又没有享受官方接待的种种便利——正式官方接待,会派车供他们去伊犁访问,派专人替他们照料生活,安排日程。现在照样得自己花钱租车,而且摊上这么个司机。
在这个司机面前,这个大专家、大学者似乎低了三辈。司机嘲弄他,管他叫“谢老儿”,他应着;司机摆架子,他忙饭打食、端茶送瓜侍候他;他有白内障,可是把墨镜让与司机戴;他有冠心病,可是冒着危险帮司机修车。封世南对这司机的种种表现厌恶透顶,只是撕不破脸和他吵翻,他为自己没勇气撕破脸生气!可是谢老却处之泰然,既不生司机的气,也不生他自己的气。这种人怎么一点火气也没有?封世南不懂佛学,他怀疑“慈悲为本”与托尔斯泰的“勿抗恶”有内在联系。
远处有什么东西在闪光,听了听是汽车响,快半夜了哪里来的汽车呢?他站到公路上去观看,汽车是从尼勒克方向来的,几个小时没见到活物,忽然见一辆汽车也十分亲切,这提醒他还仍呆在人类的世界里。顿时,他觉得天上的星星也亮了,风也小了,心情也开朗了。
车开近了,还距他五六米远就吱的一下刹住车,随着打开车门,就有人喊道:“是封同志不是?”
这声音很生疏,封世南迎着车灯走过去,车上下来几个人,从后边钻出个郭大夫:
“老封,你怎么停在这儿,谢老呢?吉普车呢?”
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使封世南眼里噙上了泪水,他说:“车走了,我为了抗议司机把你甩下,不坐那车了!”
人们又是笑,又是赞叹。老郭说:“为了我这何苦!这多危险,快上车吧!”在车灯前老郭给封世南介绍了另外几个人:一个是局长,一个是处长,一个是专家。
他由众人扶着上了车,发现车上第一排椅上还坐着一个人,是个女的,见他来既没说话也没动作。人们让封世南也坐在第一排,他推辞一下坐到了那女人身后头。车开了,他问老郭怎么会碰上这几位首长和这辆车的?老郭说他们走的当天晚上,这辆车就从唐布拉草原开到蜂场了。这车也是从乌鲁木齐来的,但他们来时走的是南路,回去要走北路。他们在翻越天山时还看到北京吉普停在唐布拉草原上,到了收购员帐篷处才知道封世南一伙刚从那里走了。
封世南不善应酬,问过这几句,再没有话讲,就默然地阖上眼坐着。渐渐的他觉得有点什么不对,仿佛黑暗中有一对目光在注视他,而且有一种熟悉的扰人的气味在身边飘游。他抬起头,发现那位女人正转回头来直视着他,碰上他的眼光,她也没躲闪、没回避。封世南注视了片刻,小声说:“是锦屏?”
全车人轰的一声全笑了。
“我就看您什么时候才认出我来!”
封世南下意识地流露出高兴:“你怎么来了……”
“我不早说要到新疆来收集资料吗?”
“你,你怎么到了这里……”
“我也去唐布拉呀!我知道您讨厌我,不愿跟我一路旅行,所以听说你们走北路去,我就故意从南路来的。可是冤家路窄,又碰上了怎么办呢?”
人们又笑了。黑地里有个人说:“封同志别辜负了副部长的好心!他在北京总担心你和谢老单独行动不方便,特意嘱咐锦屏同志到了这儿找你们一下,争取和你们一块行动,好有个照应,才故意迎着你们的路线来。到尼勒克才知道你们又顺原路往回走了,这就连夜追!”
封世南问:“你们到伊宁后还去哪里?”
局长说:“到了伊宁再商量,听说你们除去唐布拉,别处都还没去过,多转转,咱们自己有车,很方便。”
处长插嘴说:“你放心,连油钱也不收。你们那车的情况郭大夫已经全介绍了,叫他自己回去,到自治区再跟他算帐,对两位专家这样无理,把我们自治区脸丢尽了。不处理不行,我到伊宁就先打个电话回去!”
封世南问:“你们几位都还另有任务吧?”
局长说:“没别的事,保证你们参观好就是我们的任务!副部长早年在我们地区工作,为新疆和平解放立下了功劳。锦屏同志几十年头一次回新疆,我们陪她到处走走、看看,她回去好向老首长报告,叫他放心!他们早年撒的种子现在结实了……”
锦屏听封世南嗓子象憋住似的,轻轻哼了两声,知道他听了这话不大受用,便笑起来。
“你笑什么?”
“笑你不总结点教训!”
“什么教训?”
“下次还要作不惊动官方的私人旅行吗?行得通吗?”
封世南正想找句合适的话反驳她,车忽然停了,司机大声说:“前边路边停着辆北京吉普!”
人们问:“有人吗?”
“一个年轻人在打气,一个白头发的人帮他敲打轮胎!”
大家都探着身子往前看。
封世南自语道:“又抛锚了,这该是第十次!”
1982年12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