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近小年，天气便越发的冷起来。
不过大多数人也并未察觉出什么——本来冬日冷一些就是寻常，没什么特殊的事情的话，谁会料到这之后便是灾祸呢。
担忧江氏会出事，邵琰借口明日是自己生辰，缠着江氏让她陪自己睡，江氏经受不住她缠磨，便也答应了。
程嬷嬷几次说让邵琰令丫鬟在外间守夜，然而邵琰一向不习惯睡觉的时候身边有人，即使是自己的母亲也是一样——何况是两人同睡一榻，江氏倒是没什么察觉，她一向心宽，陪着邵琰说了几句话，便睡着了。
邵琰在黑暗之中睁着眼，始终是难以入睡。
上一次与江氏如此亲近，邵琰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虽说生死有命，但是邵琰上辈子偶尔会胡思乱想，江氏之所以在她生辰这天过世……是不是因为……其实江氏还是在怪她，怪她跟邵琛闹脾气，怪她没有保护好邵琛，怪她害死了邵琛。
前世江氏过世那天，平阳下了许多人有记忆以来的第一场雪，身为一个从未看过雪的人，邵琰却并不像别人那样感觉到新奇，因为那天她的母亲过世了，地上、草间、树梢、屋顶的苍茫白色，在她看来，全是触目惊心，仿佛在嘲笑在怜悯她。
很多年里，她只要想起那一天的雪便觉得周身发冷，仿佛被人关在空无一人的冰窟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开始受不得一点冷开始怕每年冬天……怕会下雪，怕自己会再失去什么……然而后来，她却到了那个每到冬日一定会下雪的地方，最终自己也死在了一个下雪天。
她为什么不想嫁裴耀，原因很多，往复杂里说，她可以列举出无数个理由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往简单里说，她对于她上辈子身死的那座城有很深的恐惧，她害怕那座城的冬日，她怕冷。
嫁给裴耀的话，意味着她还要重踏那个伤心地，邵琰不愿意，她宁愿承认自己就是胆怯，她没办法面对自己的前世。
在这样一个冬夜里，耳边听到的是江氏沉稳的呼吸声，江氏的身子很暖和，邵琰却不一样，四肢都是发冷的，她身子的记忆，似乎还一直停留在前世自己死去的那一刻，明明已经几年过去了，却始终缓和不过来，仿佛……她其实从未真真正正地活着一般，仿佛一切都还只是梦境，一场太长邵琰却不愿意醒来的梦，邵琰睡觉一贯都只是浅眠，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察觉，因为总是担心，自己一觉睡过去醒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变，根本没有什么重生，没有江氏没有邵琛，她还在井底，正静静的死去，感受自己的体温渐渐降下去，感觉自己生命一点一点消逝。
无人知道，无人在乎。
后半夜下起了雨，也有可能是伴着雨水的雪，一点一点地打在屋顶的瓦上，仿佛更冷了——这场雪，终于如约而至了。
邵琰的心揪得紧紧的，江氏就在她身边，呼吸声却仿佛停滞了一般，邵琰忐忑地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脉搏，却似乎什么都探不到——邵琰忍不住悲从心来，眼泪汹涌而至。
想要起身去把人叫来，或许是动作太大，江氏被惊醒，颇有些茫茫然的样子：“怎么了，外边下雨了吗？”
交州往年无雪，江氏根本不会想到，外边不仅仅是下了场雨而已。
邵琰没有回答，江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怎么哭了？”
还来不及想好措辞回答，江氏的手已经探入邵琰被褥之间：“怎么这么冷？”
原来是自己刚才太紧张了所以才以为……江氏出了事，邵琰特别不安，明明是害怕江氏出事，可是总这么心心念念记着每一个人过世的日子，若真的出了事，便好像是她在诅咒在期待一般。
邵琰不免又有些厌弃自己。
“冷的话怎么也不说一声，都冷得哭了，”江氏轻声取笑她，手伸过去拉邵琰的手腕：“到娘这里来。”
邵琰被她拉了过去，江氏的被角掀开，邵琰整个人被江氏拿被子盖住，邵琰被那被褥里的热意温得有些发懵，江氏整了整两人身上的被子，复又重新躺下，手摸在邵琰的手臂上，似乎很不明白：“怎么会这么冷呢？我记得你自小睡相一向很好的啊。”
她的手一路摸到邵琰的脚，似乎被那冷意吓了一跳：“怎么仿佛刚从水里出来的一样，这么冷？”
邵琰鼻子发酸——不，江氏说错了，她并不是刚从水里上来，她一直都在水里从未出来过——至少在这一刻之前都是。
刚才与现在，两床被褥之间的差距，仿佛冰火两重天。
江氏微微曲了身子，把邵琰的双脚放入怀中，邵琰不好意思，想要把脚缩回来，江氏拦住了她：“娘帮你暖一暖，脚一直这么冷着，可怎么睡得着啊——你也不早说！”
邵琰挣扎不过她，感觉自己的双脚隔着衣衫贴在江氏的肚子上，江氏的手环住邵琰的后背，让邵琰的身子贴在她胸前，邵琰整个人蜷缩成一个茧，窝在江氏怀中，脚下触碰到的，是曾经孕育她的地方，脸贴近的，是曾经哺育她的地方，邵琰将自己的呼吸调整至与江氏呼吸的频率一致，怕江氏担心，努力让自己不再哭出来。
那股暖意慢慢从江氏身上传过来，从她的脚心、手心慢慢蔓延到四肢百骸，邵琰觉得自己思绪也开始随着这暖意而变得迟滞起来，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似乎突然明白了前世邵显说江氏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无关样貌、无关年龄、无关出身——邵琰最像邵显的地方，也不在于样貌，而是在于他们都曾失去过许多，所以往往渴求俗世间那种最简单的温暖-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被褥里还留着暖意，邵琰第一次有不想起床的念头。
然而江氏并不在身边，邵琰想要赖床的心思只起了一瞬，便很快起身穿戴好——始终还是放心不下来。
这雪只是雨中带雪，下了半夜，地上也并没有留下什么积雪，倒是庭前栽的树，还带着些绿的叶子被冰包裹住，乍一看去，仿佛翠玉雕刻出的一般。
邵琰往外走的时候，天上又开始下起盐粒一般的雪，落在衣上倒没什么，轻轻一拍便拍落了，程嬷嬷却还是不放心，见她要出去，连忙过来给她撑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