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将军有黄雀恋巢之心,虽无法成先祖之不世伟业,但以将军之才当可保足利武家之名不坠,赖之懦弱当回近江臣领易名剃度以奉神佛……”
说到这里,四十岁的管领停了下来,眼睛望着自己的主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而他也没有失望,因为他分明看到面前的青年眼中冒出了火焰,更因为他听到了将军口中的低沉压抑的话语。
“若有又如何?”
赖之猛的跪伏于地呼道:“将军若有吞吐天地之志,期成比先祖之伟业,则必可让天下终为源氏一统,而将军亦成若传世千古之绝代人杰,光源氏足利之名将永传天下。赖之不才,愿为将军之大业竭心沥胆”
看着面前的低伏的臣子,年轻的将军久久没有说话,他正在思考,思考这个被他看作父亲一样的臣子究竟在想什么?又究竟想到了什么?而自己又有什么没有想到?
自从父亲足利义诠去世之后,年轻的将军几乎从来没有相信过面前任何人,除了面前这个跟随自家三代的老家人。足利义满知道,知道就是这个人辅佐自己的父亲逐渐加固了足利家的根基;也知道就是这个人在周围众多强梁的虎视下把自己扶上了将军的宝座;还知道这个为了自己的将军之位的稳固而被迫远走赞歧。
足利义满从来没有怀疑过赖之的忠诚,因为这个人为了他已经失去了尊严、失去了领地、失去了自由,前不久还差点失去了生命……,可是自己能够给他的只是一个空泛的管领称号而已。
在足利义满的心里,这个跪伏的家臣早已经代替了父亲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有时候他甚至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面前这个老人,虽然他知道不应该这样。
年轻的将军站了起来,亲手把那个老人扶到自己的坐塌边坐下,然后他就等待着,等待这个他唯一信任的人给他的指引。
“将军阁下,这个明月绝不可信亦绝可信。不可信者,西土盗匪虚无飘渺,岂可凭一时之流言即可断定,此为一也。其二,盗匪与其齐至,岂可信此为一时之巧?其三,此人自称西土一海商,可身怀绝艺,西国山中,群敌环伺,其立长刀往复突战,无一人可撄其锋,若无此人奋勇击杀,臣当无再见主公之日耳。”
“臣观此人,勇士也,武藏原以不过如是,其下诸人,皆性悍勇,虽无坚盔利甲,目多数之敌亦无恐无怯,与敌携亡者比比皆是,此焉为商贾之从乎?故,臣敢断言。此人即不为海寇之一党亦必与海寇相通,借臣之名入京都必有所图。”
“那你为何还要把他带到京师?他之手下不过百余,你若有心,他岂可如愿。”将军问道。
“此即为此人可信之处。”赖之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敢问将军——以我国之力可与中国一搏?”
年轻的将军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是还是没有说出口,不甘的心显露在眉宇之间。
“是的,若我国一统非无一搏之力,甚至可战而胜之。但诸侯割据、南朝滞肘,依吾国今日之力,袭扰有余,对明正战则全无胜算,神风之力为天意,不可为人心;寄天意妄人心实为灭国之道。”
“而此人虽自称虽自西土,却发于明,臣通汉音,听其诸人言谈,亦如此也。故臣断定,此人若非明之使节即为明之奸细,若单为明寇,断无入京之理。”
“所以你就带他来了,是吧?”将军问道。
将军的爱情(三)
“不止此也。”细川赖之答道。“旬月以来,臣日夜所思皆是此事。我国诸家武士袭扰明国已非一日,前明土未定,故我可安心劫掠。但今日明势渐大,近闻有武家进袭明之近畿松江,明皇安可再任我肆意。”
“今之明皇,以平贱之身兴兵于乱世,驱蒙人、战诸侯、平天下,实为一代之雄,此等人杰安可以平常心度之。故必不肯忍我之行,臣思所谓西土海匪恐为明皇还治我身之兵,红毛妖身实为谣传而已,以明之国力,驱数万海匪轻而易举,而以我国四海之地实防无可防,又无明之广大,避亦无可避。”
“那为何又有此人入京之事呢?若是使节他的行为也太古怪了。”足利义满说道。
“臣开始亦百思不得其解,但今似已知其原由。臣以为,此为明皇进退之策也,进三退一,进为主、退为辅。先以海匪攻我还以颜色,使我不敢对其起轻慢之心,又绝我口实,此为进一也;海匪行灭绝之能事,恐我诸侯之心也,使我诸侯不得与力,此为进二也;遣使入京不现其身,观我国中虚实,相机行窃情挑拨之事,此为进三也;此三进皆为攻伐之先声,谋定而后动,其后必为雷霆之势,如若如此社稷则危矣。”
“那退呢?”
“臣于赞歧颇有些时日,于海民之口略知明之虚实。明皇建国后,驱大军北伐,连战连胜,元蒙无能挡其锋,今日中国已趋一统。然北漠未平,元蒙当为其首敌,明皇伐我之心未坚也,若认我非心腹之患,当亦存交好之心也,但若就此遣使又恐我轻之,故不遣大军只驱海匪,即还以颜色又绝我口实,并遣使入我京观我应对。若我束手,则其必以为伐我甚易,如此我我列岛当有刀兵之祸;若我兵强将猛,则使当显节,以善言结好,求互靖海疆,亦平后患也。”
“臣性驽钝,久思方得其解,但恐朝廷无视、主公不明,故冒死回京,但请主公奏明朝廷、召集诸侯,无论战和,皆需诸国同心,上下一行,否则皆为无用。若战,当强兵靖海,以待强敌;若和,当善待其使,亦示强于人,以绝明皇之心也。”
“在此大祸之时,若再诸侯异心、不从上命,则我国危矣,而我等妄居其位,却致大祸于国,千古骂名非我等又为何人?”说到这里,赖之又长拜于席,高呼:“赖之之心,惟天可表,赖之此归不为私利,但求无愧于主公厚恩,无愧千年神统。”
看着面前的家臣,足利义满知道这个忠心的老臣肯定没有骗他,事实上这个人从来就没有骗过他,可是他却无法给这个他最信任的人一个答复。
将军踌躇了。
年轻的将军知道现在自己的一句话可能就决定了整个国家的命运,可是他真的能够凝聚整个岛国吗?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这一点,东海的今川、丹波的赤松、中国的大内山名……这些诸国豪强真的会听自己的调遣吗?恐怕更多的心思是保存实力、相机某夺。更何况盘踞九州、河内、大和、纪伊等地那些心向吉野山的家伙,他们说不定更希望混水摸鱼,借此东风搞垮自己以挽救灭亡的命运。
将军的沉默了。
看着将军的沉默,赖之等待着,一直等待着,可是这一次他失望了,他没有等到他想要的东西。
终于,赖之又坐了起来。
“主公——,圣人不过七十,凡人不过五十,老臣已年近半百,既死亦不为夭也,臣领近江小城知佐山,子孙不求闻达于诸国,果腹足矣。今日冒死归京,实为朝廷,更为将军。将军乃皇统血裔光源氏之后,先祖赖朝公纵横天下光耀青史,后北条谋逆,源氏蒙羞,七、三之誓见,尊祖尊氏惊才绝艳再现源氏雄风,群雄望之莫不惊惧,如此武家,古难寻矣,今日将军之才不在先租之下,难不成要令足利之名就此蒙羞乎?”
“请主公三思啊!”细川赖之叩首
“请主公决断!”细川赖之再叩首
“家臣细川赖之恳请将军诸国令!”细川赖之额血现。
…………
一双手扶在老人的肩上,足利义满拉起了面前的老人,答复的语声出现在了老人的耳边。“非我不肯答应,你也知道,实乃事关重大,岂能不慎重,诸侯之心,你非不知,如何行事,当从长计议,否则只会弄巧成拙。”
“老臣明白。”细川赖之说道:“老臣有一谋,可为将军解忧……”
…………
细川赖之已经回去了,面临人生第一次重大抉择的足利义满回到了自己的寝室,在寝室里美丽的樱姬早已洗干净等待着他了,初尝jin果的女人已经迷恋上了那种深入骨髓的快乐。
可是,樱姬失望了。当她火热的身躯伏进丈夫怀抱中的时候,想象中的热情并没有出现,昨日的温柔仿佛是一场梦幻,现在的将军似乎变成了一块冰,最寒冷的冰。
“樱,帮我把那边那个卷轴拿给我好吗?”长叹一声的将军轻轻推开怀中的可人说道,语气虽然是问话却让樱姬觉得不可质疑,连她这个女子都感觉到了将军心中重重的心事。
这一夜将军房间里,烛火亮得很久很久。
足利义满看着面前的诸国全图思考着,这幅图是他爷爷留下来的,在上面还有无数的笔迹记载了当初足利尊氏纵横全日本的足迹,足利义满希望能够从这幅地图上得到勇气,从他爷爷的身上得到勇气,得到足以支撑他进行一场巨大赌博的勇气。
足利义满知道这场赌博的可怕,他付出的筹码是足利氏执掌天下的地位,一旦失败,足利氏将成为丧家之犬,祖宗的荣光将毁在他手里;可是报酬也是无比丰厚的,绝对的权力、千古的英名将成为他的奖赏。
细川赖之已经为他铺了一条路,一条保守的路,那就是尊皇。还政于天皇,以天皇之名召集除南朝之外的天下武家共同讨伐吉野山,其后集天下之兵与明皇摊牌,战则保家卫国,和则求利。当然足利家也就没有了征夷大将军绝对的权力,但其实没有太大的损失,因为现在的足利本身也不能完全号令天下,讨伐南朝成功之后,足利家依然拥有全日本最庞大的军队,同时还可以获得南朝的土地,事实的权力只可能比现在大而不会变小,甚至到时重夺大权再为大将军也不是不可以。
足利义满知道赖之的想法并没有大错,但他的心里还有新的顾虑,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几年前的小孩子了。年轻的将军已经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不可能再得回了;他还知道足利家的实力其实还不足与整个天下为敌;他更知道一旦把权力交到在普通民众心中拥有神一般地位的天皇手中可能就再也收不回来了,毕竟连他都不知道现在的天皇会不是下一个绝不罢休的醍醐天皇。
但这一切都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现在的足利义满已经不是几年前的那个小孩子了,他已经品尝到了权力的甘美,他绝不会放弃已经到手的权力,即使流尽千万人血,即使流光他自己的血。对权力的无比渴望深深印在了每一个源氏子孙的血脉里。
足利义满相信自己的祖父一定也会和自己做出一样的选择。
“你不爱我了吗?难道你昨晚的话都是在骗我吗?”将军的无视终于让女人说出了她不应该说的话,无比的在意让女人忘记了女子的美德。
樱姬一直跪在丈夫的旁边,她的衣裳已经敞开,她曾经用自己的丰盈在将军的手臂上摩挲,她曾经用自认为最美丽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丈夫;她曾经放弃矜持大胆的在将军的胸口、身躯上抚mo;她甚至把手放在了那让她曾经无比恐惧现在却无比迷恋的凶器上……,可是在将军的眼里她仿佛成为了一个隐形人。
“不——,我当然爱你,我的爱从来没有这么真实。”
将军抬起了头,他轻轻的女人搂进了怀里,嘴唇印在女人雪白的脖子上,曾经让女人无比沉溺的温柔又一次显现,可是这是真的吗?这真的是将军的心声吗?
“我宁愿失去世间的一切也不愿意失去你,即使血流成海、尸堆如山;即使天神震怒、大海升涛;即使杀尽天下人……”
“你就是我的一切,我最爱的你……”
烛火已经熄灭,宁静的六条院里又响起了美丽的呻吟。在呻吟中,一个女人再一次在爱情中沉溺。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下一章《断折的武士刀》
注:足利氏是源氏血裔,源赖朝建立廉仓幕府,赖朝死后之后北条氏把持权力并最终谋夺,先祖源义家留给后人一份血书:“我七代之内的子孙要替我取得天下。”义家之子义国,义国分两支足利义康和新田义重,义康传义兼,之后是义氏——泰氏——赖氏——家时,到了第七代足利家时也没能完成祖先的遗愿,于是家时在家族神明八幡大菩萨之前祈愿,留下“自我之下三代以内子孙取得天下”的血书后切腹自杀了。家时之子贞氏,贞氏之子即是足利尊氏,也就是足利义满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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