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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招引琴

恨若渴,忆茫茫

我在宫中待了几日就匆匆离开。为了配合我,祁颜也一同随着我出宫,美其名曰是去找他的师父,再寻一寻我的治病之法,谁知是去哪处好山好水逍遥。

而关于我的婚事一说最终商议的结果,是由他回禀父王,只说我在潜心修行,此时成亲着实不妥。

再者说成亲冲喜这回事,他这个国师最有发言权。父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暂且准允。

但君无戏言,已经指了的婚又怎能出尔反尔,最终下旨将婚期推迟。至于何时成亲,再另行商议。

说起来,祁颜并无庞大的家世,而且身份成谜。我所知道的,仅是他无父无母,幼时被一位能人异士收养,经前任国师举荐入朝。至于后来为何能在朝中稳坐国师之位,除了凭借自身才华,并不做第二种猜想。

开始我不大待见他,但自从他做了我的师父,我对他也始终恭恭敬敬,偶尔仗着帝姬的身份闹一回脾气。宫中的人都怕他,只有我不怕,他对我也很是纵容。

而我喊他师父这回事,宫中也无他人知晓,否则父王定不会不顾礼数将我嫁给他。

若要形容,祁颜就像周身裹着圣光的神仙,始终高高在上。要让我同神仙成亲,该是怎样一桩不切实际又难以想象的事情。

回到大燕时,恰好刮起冬风,天幕阴沉得像是要下起雪来。

我在城中的一处酒楼撞见贺连齐,彼时他点了满满一桌菜,倚在窗边遥看街市的风景。见到我,他心情大好地打招呼:“就知道你今日该回来,特意为你接风洗尘。”

这是城中最好的酒楼,菜品以佛手金卷最为出名,听闻一日只卖三例,先到者先得。

还未待我开口,他已经递了一份到我面前,随手又添了杯茶水:“你不在的这几日,真是害苦了我。”

我看着满桌的饭菜,又瞪大眼睛望着他:“我没有看出来,你到底苦在哪里。难道是半夜就来排队买佛手金卷,没有睡够吗?”

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摞信笺递给我,有些疲惫地揉着额角:“你不是说,这里没人知道你的身份,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找你?”

我粗略地翻了几页,都不是什么要紧事。唯有一件,是桩要紧的。

那是与我交好的小道士,年纪才不过十四岁,圆头圆脑又为人和善,名唤无名子。我初到大燕时,因一时没有落脚之地,还是他替我寻到这间道观,对我多加照料,可以算半个恩人。

我费尽力气才将他那狂草认清楚,大约是说让我代他作法。听闻大燕的十四公主总在夜中看到飘在半空的黑影,夜复一夜不能安睡。但问值夜的婢女,却被告知什么都没有看到,连半点风都没有。

自古灵异怪诞之事,多半是人吓人。但皇后却不放心,于是特意请来王城中极有威望的道长在宫中作法。既涉及皇室,面子自然须得做足,道长平日里手下的小道士不够用,又到处来寻外援,恰好寻到他头上。可无名子恰好前一日吃坏了肚子,不便前去,就将这事推到我身上。

我将信笺叠起来收入袖中,打算再作考虑,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忽地转头皱眉问身旁那人:“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为什么选在这里吃饭?”

贺连齐飘飘然看我一眼,夹起半只鸭掌,漫不经心道:“你方才看的那桩生意,我已替你接下了。不然你以为,这一桌饭钱是从哪儿来的?”

“……”

第二日,墨云仍然未消散。

临出门前,我同贺连齐讲了这桩法事的始末,他听完之后,皱眉问我:“你说的十四公主,可是方芜?”

我系帽带的手顿了顿。帽檐几乎遮住了眼睛,我只能看到他的半张脸,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我不由得愣了愣:“你认识她?”

这帽带不知什么时候打了死结,我费力地垂着眼睛,半天都没有解开。

有一双手出现在眼前,指尖修长,轻而易举挑开了方才还缠成一团的青色细带。耳畔响起他娓娓道来的声音:“大燕十四公主方芜,自幼善舞。一曲朝阳踏月迎风而舞,三千桃花齐放。连大燕最优秀的舞师都自愧不如。”

他将我的帽檐向上抬了抬,墨色的眸中含着戏谑,笑着看我:“不要跟我说,这桩已传遍整个大燕的传闻,你又没有听说过。”

这回我确实听过,只因早些时日,无名子曾有幸得见那流风回雪的一舞。据他说,公主的舞姿可谓是翩若游龙,舞若惊鸿,连万物都失了颜色。

于是,我觉得这位公主约莫舞得颇负盛名,不然怎能引得从未读过书的无名子说出书中的成语来。

思绪越飘越远,贺连齐见我不说话,又笑道:“当真不知道?可是听说那位公主风姿卓然,若有幸得见,也算了却一桩憾事。”

此话一出,我便有些不大高兴。

也许我从未将帝姬的身份放下,贺连齐的一番赞赏让我隐隐有些不忿。虽不理解为何不忿,大约是同为皇宫贵族,而她早已为世人口耳相传,我不过是隐在皇宫高墙后名不见经传的帝姬,也许不久以后就会变成一堆白骨深埋黄土。

眼角隐隐泛酸,我吸吸鼻子,不甘心道:“你怎么这样没见识。跳舞,跳舞有什么难的啊。”

他眼中有笑意闪过,微挑了眉问我:“哦?这么说来,你的舞一定跳得很不错。”

我噎了噎,嗫嚅道:“那倒不是。”

他引着我出门,分神看我一眼:“那不如你同我说说,你都会些什么?”

想来想去,还真想不到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长处。

“我、我会救人啊。”

彼时刚刚踏出院门,我回过头去,只见门庭空旷,他的身子隐在木门后,只依稀可见一双含笑眉眼。他说:“会救人,也不错,医者仁心。阿潋,早些回来,不要让我等太久。”

直到已隐隐能瞧见大燕皇宫的四角飞檐,我才发觉我的脸,烫得莫名其妙。

法事出乎意料地简单,全程我都心不在焉,只因知道就算认真作法也没什么用处,全都是耍花腔的功夫。

传闻中的十四公主始终待在宫门紧闭的寝殿中,只在法事做完时才现身,站在石阶上漫不经心地打量院中情景,挥手让众人散去。

时间仓促,我还未看清这位公主的模样已经要离开。心中虽然好奇,但心知有些人活在传说中更让人觉得传神,还是不要打破这种神秘感比较好。

转身离开时,不知谁在身后唤了一声“道姑留步”。

正跨过门槛的脚步陡然收了回来,我左右看看,四周的道士都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我一人。

难不成,这一声是在叫我?

可我本是女扮男装,怎么会被认出来?

我装作惊诧地四下张望,缓缓转过身。殿前的女子盈盈立在那里,神色难辨。

我犹豫道:“公主是叫我吗?”

她一步步走近我,裙裾曳地也浑然不觉,微微眯了眼:“你是,沈潋?”

我这才看清她,大周的十四公主,方芜。鹅黄宫装将她衬得姿容胜雪,眉心茜色花钿艳得惊人,神色却是冷淡,像是世间事物都入不了她的眼。

我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摇头道:“公主怕是认错人了。”

她扬了扬嘴角,我知道她在笑,可就连笑容都被封上了三尺冰霜:“我知道是你,沈潋。虞珂曾同我说过,城东的道观,你就住在那里。就算今天没有认出你,这一两日我也会去找你。”

天边蓦然飘起细雪,坠到见方的青砖上又顷刻不见。袖口被染上层层叠叠的湿意,她伸出手来像是要握住什么,只片刻又将手收回,自顾自说道:“听说自从书生醒来后,她就不知所终了。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原来是要打探虞珂的消息。我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想了想说:“总归是离开了,何必管她去了哪里。其实她离开好过留在这里,公主,你说是不是?”

她看我良久,笑出声来:“世人难得如你这般想得开。沈潋,我听说,你能救旁人救不得的人?”

料想此话该是虞珂同她说的,既已承认我的身份,也就没有再扯谎的理由。可此时身处皇宫,实在无法坦然。毕竟这里埋藏了太多的秘密,也许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入一场阴谋。

我悄然后退一步,拒绝道:“大周能人异士何其多,公主贵为王室,自当能寻到名副其实的名医。我不过会些小法术,讨生活尚可,救人怕是本领不够。还望公主另请高明。”

若是祁颜替我寻到的人,必定有十成把握。可不知底细,我不敢擅自行动。

她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眸中盈满讽刺:“救人?我可不是什么悬壶济世的善人。我要救下的人,只是想让他活得更痛苦。”

见我不能理解,她收起笑意,淡淡道:“他是个杀手,武功在大燕首屈一指,没人能胜得了他。可是,他杀了我姐姐,就在我面前。伤口很深,几乎见骨,我想替她止血,可怎么也止不住。姐姐在我怀里没了气息。”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上面仍有大片的猩红,良久,才轻轻笑了一声,浮起雾气的双眸渐渐清晰:“我寻了他整整四年,近日才知他身中剧毒,活不过今夏。”

时隔甚远,我已不能想象当日是何种情形,只是方芜现在谈起来,仿佛一切就发生在不久之前,鼻息中甚至弥漫了淡淡的血腥,是杀戮的气味。

大燕的历史我并不大了解,唯一知晓的便是当今圣上圣体康健,膝下子女众多。唯一一位年少夭折的,似只有一位九公主。

听说是暴毙而亡,不曾想竟是被毒杀的。

我本想问问那杀手为什么会杀了她姐姐,可料想让她再回忆一遍当时的情景着实残忍,也就不再追问,只是道:“他就要死了,你大仇得报,不是该高兴吗?”

她却转开视线,望向暗沉天幕。

“其实死亡才是解脱,我要让他活着,生生世世活在愧疚中。

我想了想,还是提出不同见解:“其实,杀手是不会愧疚的吧?他们以杀人谋生,理应抛弃了一切感情。若照你所说,他定是杀人无数,也许根本不记得。”

我微微停顿,打量她的脸色,见她似乎没有特别的表情,才继续道:“也许根本不记得你姐姐。”

本以为她无言以对,是因这一席话将她说动。片刻后才发觉她也许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从方才开始就遥遥望着某处,似乎在回忆什么。我也顺着她望着的方向看去,隐隐能看到高台一角。迷蒙雾气中约莫有个轮廓,倒像只展翅欲飞的金凤。

落雪似飘絮纷扬而下,良久,她似笑了笑:“不,他记得。我一定会让他后悔。”

我一向救人,从不害人。尽管方芜要救活那位杀手,只是为了让他痛苦一生。

虽然在我看来,她能如愿以偿的希望很是渺茫。最有可能的结果,是她把他救活,他依旧在尘世逍遥。

我进行了非常激烈的心理斗争,甚至谢绝了方芜留下我用晚膳的邀请,路上打碎了鸡蛋一只,踩碎香瓜两个,回道观时还差点被门槛绊倒,幸好被及时赶到的贺连齐一把扶住。

“只是去做个法事,把魂儿也丢了?”

我妥帖站稳,措辞良久才问他:“如果你的仇人快死了,而你想要救活他……”

他打断我:“魂儿真的丢了?”

我瞪他:“死了是一种解脱,活着才是折磨。若是我帮你把他救活了,是不是害了你的仇人?”

他撑了撑额头,努力理清我话中的逻辑关系:“所以最后,他还是没有死?”

我点头。

他挑眉:“既然没有死,你又哪里害了他?”

我愣了一会儿,觉得此话颇有道理。

一日之后,我已做出决定。

过去的大半时日,我全都倚仗祁颜替我找寻圣物的线索。可如今我跟他身处不同世界,不能再凡事都指着他拿主意。毕竟他不能时时刻刻伴在我身边,而我也总归要长大。

虽说此去能寻到圣物的希望渺茫,但已拿到狼血印,倒是足够让我看到一丝希望。此番算作尝试,倒也并无大碍。

临行之前,我同贺连齐一道前往皇宫,照例替方芜占卦。

上回虞珂去往镜中世界,我本应替她编好身份,可命盘上却毫无根据。由此推断,她的身份便是孤女。

这回方芜的身份要复杂许多。三刻钟后,我捏着手里记下的几片薄纸,同她道:“镜中世界有位安宁帝姬,幼时生过一场大病,容貌被毁,自此以轻纱覆面。五岁时被遣去国寺祈福,皇帝命她十八岁方可下山。算起来,过几日恰好是她十八岁生辰。”

她似是不解:“那真的安宁公主……”

我抬眼看她:“真的安宁公主,早在几日前就病重过世了。”顿了顿,“说来也巧,这安宁公主,本名恰为方梧。”

命盘无法断清事情始末,只能看到模糊因果。

这位安宁公主的母妃身世平平,性子又颇冷淡,入宫不久后不知为何触犯了天威,皇帝一怒之下将她打入冷宫,再没见过她一面。即使知道她怀有身孕,都不曾把她接回宫中,她也始终郁郁寡欢,八个月后产下一女,便撒手人寰。

所以自出生起,皇上便不大待见这位公主,在她毁容后更是将她送往国寺,美其名曰静养,却多年来不闻不问。

没有人能比我更清楚,一个毁了容颜又不受宠的公主,在宫中的地位究竟意味着什么。除了虚无缥缈的名头,甚至比不过一个宠妃的侍女。

举高踩低之事屡见不鲜,连国寺中都未能免俗。由此可见,安宁公主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可公主终究是公主,又恰逢她十八岁生辰,照理要接回宫中,如今却突然暴毙。寺中怕皇上怪罪,迟迟秘不发丧。听闻这几日,在寻找起死回生之法。

我将救人方法和归来期限说与方芜,她始终没什么表情,在我说到若三月后还没有回来会有哪种下场时,她也只抬了抬眼皮,嘴角凝出一点笑意:“沈姑娘若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大可不必再说。我等了四年才等到这个机会,又怎么会回头。只是,还有一桩事,想请沈姑娘帮忙。”

我点头示意她说下去。她冲身边的侍女抬了抬手,一样东西便递到我眼前。做工精细,巴掌大小,同我的肤色一模一样,大约是张……人皮面具。见我不解地望着她,她才缓缓道:“这三个月,就劳烦沈姑娘扮成我,做一做样子了。”

我仍没有说话。

大概是见我心中犹豫,方芜接过面具,低垂着眼在手中摆弄。

“我向来不爱在宫中走动,除了我那故去的姐姐,平日与人私交甚少。近日又传这宫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更不会有人登门拜访。若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姑娘只需露个面,称自己身体不适推了便可。还请放心。”

这如何能放心。如果被人发现我是个假公主,而真身还不见踪影,不对我严刑拷打逼我说出公主的下落,都对不起地牢里的十八般刑具。更何况,即便我真的说出公主的去向来,他们也十有八九不会相信。

犹豫很久,我才开口道:“公主,这样做,是否不大妥当?”

她像是早已知道我会拒绝,重新将面具递到我眼前:“此时我若喊一声刺客,姑娘猜猜,你门外那位朋友,能不能打得过百名禁卫军?”

我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叹了口气:“公主是想即刻动身,还是要稍作休息?”

想来方芜早已做好让我代替她的打算,不仅为我准备了人皮面具,甚至还为贺连齐备好了侍卫服制。

法术施展得很顺利,将方芜送走后,偌大的寝宫只剩我跟贺连齐两两无话。想我刚从大周的依明宫离开,转眼又住进方芜的寝殿,可见我同皇宫确实有缘。

心中不住盘算之后诸事,我在室内来来回回走了许多圈。

大概是瞧着实在眼晕,贺连齐就近将我按在金漆彩油的榻上坐下,皱眉道:“怎么了?”

我抬手摸了摸玉枕,又在锦被上蹭了一蹭,喃喃道:“我怕晚上睡不着。”

他看我良久,似乎夹杂一丝为难的语气:“虽说你我日日同住道观,但你总不能让我在这里陪着你。”

我刚想说他着实想多了,我只是有些认床而已。他已怡然自得抬手斟了杯茶,又递给我一杯,漫不经心品着:“宫中规矩礼仪颇多,你,”抬眼将我上下打量一番,“不怕露馅吗?”

我接过他的茶,也喝了一口润嗓子:“你怎么还不出去巡逻?”

“……”

入夜后,我才问贺连齐拿到前尘镜。

三遍咒语过后,模糊镜面漫出幽暗烛火,将壁上砂金漆笼上一层微光,檀香袅袅而起,不知何处有木鱼声吟唱。

是一座佛堂。

堂内冷清,正中一尊赤金佛像遥遥高悬,贡台下摆着一副水晶棺,四周围满燃至一半的红烛。棺中躺着一位美人,白衣黑发,双眼微阖,面上覆着薄纱。

窗外几片枯叶落下,堂内蓦地响起缕缕琴声,不似哀乐沉沉低诉,倒像山泉委婉连绵。

我这才看到角落里唯一的一块空地,蒲团上背身坐着一位白衣男子,玉簪簪起漆黑发丝,锦袍袖口微动,乐声便是出自他指尖。

从前只听过对牛弹琴,还从未见过对着一具尸首奏乐,当真是匪夷所思。但我没有妄加评论,毕竟习俗不同,也许他的琴音有特别功效,能够超度亡灵。

烛泪融融,琴声渐次空灵,一派反常的幽静祥和被蓦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

白衣男子起身打开门,一个神色慌张的老尼探出头来,从门缝中张望:“离公子,这招魂曲已经弹了三日,公主究竟能否……”

面容清冷的白衣男子神色淡淡,垂首轻答:“我尽力而为。”

老尼没有着急离开,又像是极其忌惮棺中的人,并不敢进佛堂。

乐声再度从容响起,几段平缓琴音淌过,陡然走高。面前像有陡峭山岩拔地而起,凌厉的几声响过,忽然“砰”的一声。

琴弦崩断。

那男子似乎愣了愣,片刻的寂静后,没有合拢的窗棂忽地被风吹得尽数打开,吱呀作响。满地的烛火忽明忽暗,几乎尽数熄灭。在尼姑的尖叫声中,棺材里传出轻微响动,美人缓缓坐起身来。

风乍停,烛花噼啪一声轻响,白衣男子指尖拂过琴弦,直直望向棺中的人。温暖烛光盈满他墨色的眼,他像是笑了一声:“公主,你回来了。”

我想,这可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初见。

此前做了无数种猜想,独独没有想过方芜代替了安宁公主,自己躺进了棺材里。

她的出现着实吓坏了一众尼姑,毕竟三天前见到过安宁公主已经凉透的尸体,如今看到一个大活人,不得不让人联想到是否真的是佛祖显灵。但大多数功劳,都归结于奏了三日招魂曲的离青。

传言离青琴技天下第一,更是身怀秘术招魂曲。听闻人死后七日内,魂魄不散,琴音便能聚魂。虽他本人从未承认,可仍有许多皇亲贵胄时不时招他去抚琴。他们觉得,离青的琴音既能起死回生,那时常听一听,或许有延年益寿之功。

江湖传言时常夸大其词,本不可信。但信的人太多,假的也就成了真。当今圣上更是将他封为御用琴师,赏地赐宅,每逢盛大庆典才奏上一曲。寻常人再也听不到如此天籁。

方芜进宫那日是个好天气,冬阳高悬,山涧景色一片枯败。她被侍女送来的裘皮大氅裹得密不透风。白纱覆了半张脸,依稀可见狰狞疤痕,大约是她故意画上去的。

马车孤零零地驶进宫,数年不曾露面的公主再次出现,少不得有不少宫人打量。只是这个打量,还是明目张胆的打量。

方芜跟在带路的侍女身后,仍没什么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行过高台楼阁,陡然现出宽阔水域。湖心水榭上布着低矮案几,有人盘坐抚琴。

方芜示意侍女稍候,独自一人缓缓踱步而去。一片湖光水色中,琴音乍停,离青站起身来,躬身道:“公主。”

这是入宫以来唯一向她行礼的人,她绕过案几走到他身侧,目光扫过不知何时已修复如初的琴,在看向他的眼时变得若有所思:“这曲子很好听,叫什么名字?”

他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语声恭敬:“戏作而已,没有名字。”

“你为什么躲我,因为我的脸很吓人?”她微微俯身靠近他,一只手撑在琴弦上他未来得及收回的衣袖,“我生辰那日,你也要献曲吗?”

他不再躲闪,只是也不看她:“青本是御用琴师,至于何时何地奏乐,一切都听从皇上安排。”

拒绝意味如此明显,若是寻常姑娘早就羞愤离开。可方芜在他说完话后却无半分反应,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他则垂眼望着琴弦,指尖有意无意地拨弄,化作泠泠轻响。

而后良久,两人都一言不发,甚至连近在咫尺的距离都分毫未改变,只有琴音时断时续。

打破这种尴尬气氛的,是身后一道清脆嗓音,言辞满是傲慢,似乎还带着一丝不屑:“虽说是青天白日,但这孤男寡女的,是不是该避避嫌才好?”

话中挑衅意味明显不过,大约又是哪一位来瞧方芜笑话的人。她收回握着他衣袖的手,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却在见到来人时,一贯冷淡的表情像寒冰裂开一道细微的口子,终于一点一点崩裂,连嘴唇都在颤抖:“姐姐——”

这声姐姐唤得情真意切,不像是伪装,倒像面前这个人真是她的姐姐。可方芜对镜中世界并不了解,又怎会认出她是谁。前思后想才得出唯一的可能,这个人,可能跟大燕的九公主方晗长得一模一样。

而这人正是方梧的姐姐方涵。

此行总是有太多巧合,一时难以理顺头绪,只好静观其发展。之后的日子大都稀疏平常,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三日后宫中夜宴。

庭中劈开一方空地,塑着白玉高台。七八个舞姬婉转弹唱,一时乐声融融,看似一派团圆祥和的景象。可本该是宴会主角的人,却坐在角落一言不发。

原本方梧公主五岁已去往国寺,十余年未回宫中,对宫中诸人诸事几乎毫无所知,不愿与人交往也属正常。总之也没什么人在意。

酒过三巡,主位的皇帝提前离席,方芜亦寻了个由头,刚站起身,台上蓦地响起熟悉乐声。

她回头望一眼白衣黑发的男子,又重新坐下。

离青的琴艺的确无话可说,可像是弹惯了这种曲子,除了技艺,却没有分毫感情。

饶是这般,一曲弹毕仍有不绝的掌声。

他神色淡然地抱起琴,才转过身,忽听一道声音自他身后不疾不徐地响起来:“且慢。”

众人投来疑惑视线,首座下方涵端着酒盏,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新学了一支舞,寻了许多技艺高超的琴师,却没人能谱出曲来。今夜难得听公子一曲,却是听惯的曲子,好没意思。不知公子这天下第一琴师的名头,是否浪得虚名?宴席过后,可否来我宫中一叙?”

如此直白的邀请,早有侍女听得面红耳赤。其余诸人想必是见过大世面,不然就是早已习惯,倒没什么反应。

宫灯重重下,离青抱琴拱了拱手,垂眼答道:“青学艺不精,怕是会辱了公主的舞。”

方涵神色微怔,笑意顿收:“公子不愿意?”

离青面不改色:“还望公主另寻高人。”

此言一出,满庭哗然。大都觉得他不知好歹,连公主的邀请都敢拒绝。甚至已有侍卫按捺不住,手摸向刀柄,就等有人一声令下将他拿下。

丝竹声渐渐消弭,偶有夜风拂过,寒意逼人。上座方涵冷哼一声,还未言语,角落里已有一道身影盈盈而立。面纱遮住大半张脸,额间缀着蔷薇花钿。初见方涵时的诧异无措,如今早已消失不见,只是一副带笑的嗓音仍然冷冰:“姐姐想将离公子带回内宫也没什么不可,只是,我同他也甚是投缘。水榭一见时,便说定今夜与他商讨琴技。”方芜顿了顿,目光自他没什么表情的面上扫过,“凡事,也总该有个先来后到。”

“你跟我讲先来后到?”方涵冷笑一声,大约觉得这位刚从国寺回来的公主理应受尽侮辱,也不敢发一言。如今还未羞辱她便罢,竟敢正大光明同自己抢人。

可宴席上又不能太过放肆,方涵握紧手中酒盏,讽刺道:“你懂琴?难道说你在国寺十三年,念的不是佛经,而是琴谱?”

方芜眼底是同他如出一辙的神情,一并声音也淡淡的:“幼时父王时常教导,业精于勤而荒于嬉。我虽远在国寺,但闲暇之余也略读了些曲谱。姐姐若有兴趣,也可一道来我宫中探讨。”

方涵恨恨看了她许久,一甩酒盏拂袖而去。

宴席最终不欢而散。宫道两旁遍植奇花异草,逢冬却一片萧条。方芜拢袖行在前面,离青执了把琉璃宫灯跟在身后,不时提醒一句“小心脚下”。

月上中天,方才热闹的宫中顷刻冷清。侍女奉上茶又很快退下,离青将琴放在堂内正中,拨弦试音,像是一本正经地要同她讨论琴技:“不知公主想听什么?”看了眼窗外暗沉天幕,“或是明日早些时候,我再来弹给公主听。”

方芜在他对面坐下,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茶盏,随口说了两个极拗口的曲名。

他拨弦的手一顿,抬起头来,不解道:“这是哪里的曲子?”

她嘴角略有笑意,又极快消失,将他的脸一分一分看仔细,讥诮一笑:“在国寺时听来的,怎么,公子不会弹吗?”

他像是终于看懂了她的目的,修长十指按在琴弦上,一字一字问得认真:“公主叫我前来,又不愿听我抚琴,究竟是何故?”

她懒懒靠在矮榻上,撑腮望着窗外稀疏月影:“你不想弹琴给我听,是不是?”

他看着她。

她似是不在乎他的答案,眸中闪过复杂神色,继续问道:“我和姐姐,你都不喜欢,是不是?”

他将琴重新收起来,语声平静:“公主何出此言?”

树影微动,枯枝簌簌轻响,她抬手合上窗棂,转回身时直直看进他的眼底:“我听人说,从琴师奏出的乐中,能听出他的心绪。可你的琴声里,无喜也无悲。就像这茶,温热时口感最佳,可冷着喝也没什么。于你而言,弹什么曲子,弹给谁听,都是一样的。”

他站起身来,发丝滑过琴弦,黑与白纠结在一处:“公主说懂琴,不知公主以为的琴是什么?”

她从茶盏中抬起眼,看见他神情时又微微一怔:“什么?”

他无波无澜道:“公主不知琴是什么,也不知弹琴又为了什么。公主想听真正的琴声,殊不知,琴声只弹给懂的人听。”

宫灯内红烛燃尽,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又顷刻消散。他将她一个人留在黑暗里。

关门声响过很久,她才轻轻笑了笑:“懂的人吗?可懂我的人,早就离开了。”

方国以舞成名,每隔一年便会举办一场鉴舞大会,无论平民百姓或是名门世家都可参与。最近几年,更是引来不少翩翩公子甚至邻国亲贵,无不为了一睹少女风姿芳容,日后方能成就一段佳话。

方涵的舞向来跳得不错,人又长得好,在城中颇负盛名。两年前却因着脚伤未能比赛,此回为拔头筹,自是做好万全准备。

身在皇室自是有皇室的好处,但凡报名者可任选御用琴师伴乐。

听到这桩消息时,方芜正在花园赏梅,万花枯败,唯有几株白梅开得正好,大约是今冬的最后一期。她将手中的宽大花剪递给侍女,顺手拿过报名名帖写上名字。

除了三个远嫁的长姊,还有两个年纪尚幼的妹妹,宫中适龄的女子只剩方芜和方涵。若按从前安排,舞会定该是方涵一枝独秀。哪想这回又多出一个从国寺祈福归来的方芜。

偏偏两人选的琴师都是同一人,皇帝甚为难,又觉偏左或偏右都不大好看,只好让离青自行抉择。可后者又未给出答复,只道两个公主都会悉心教导。

寒冬已逝,草长莺飞。

方芜在去乐坊的途中恰好撞上方涵。方涵带着四个婢女站在高一级的石阶上,将独自一人的方芜拦在如意门前,像是恨她至极却又毫无办法:“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总喜欢同我抢东西。”

方芜神色一贯冷淡,仿佛已经忘了面前的人同她的姐姐长得如出一辙:“你我是姐妹,你有的,我也该有。”

她绕过方涵打算离开,蓦地被方涵扯住衣袖:“可你也该知道,你从来抢不过我。”

方芜回头看着她,看到方涵眼里泛出冷笑,听她冷冷道:“不如我们比试一场。若你赢了,我再不用离公子做乐师。”

方芜似乎带了些兴致:“若我输了呢?”

方涵松开手,指向东方依稀可见的高塔:“若你输了,就重回国寺,此生不许再踏入宫中一步!”

流云压住日光,琉璃瓦片像是被罩上一层黑雾。她望着正要踏过门槛的方涵,低低唤了一声:“姐姐,你是不是很恨我?”

方涵站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我可记得从前,你都没有叫过我一声姐姐。”

这桩赌注无论如何看都是方芜吃亏,如果她赢了似乎也没得到什么,万一输了就会赔上下半生的自由。何况两位公主这般争一个乐师,还是男乐师,真不知皇帝知道会作何感想。真是自古红颜多祸水,不论男祸水,还是女祸水。

她总归答应下来。

从方芜到镜中世界的种种情形来看,倒不像为了救活大燕的杀手,反而像让自己重活一世,弥补遗憾。大燕的九公主死了,在这里重见方涵,把方涵当作自己的姐姐,也是情之所至。至于她对离青的态度,似乎也另有隐情。

可她忘了这里的一切都与大燕不同,方涵不同,离青亦不同,而她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

宫中众人大多对比赛并不期待,因为觉得结果毫无悬念,剩下的一小部分也只想看方芜如何出丑。毕竟在许多人眼中,也只有自不量力才可形容她的做法。

相较方涵请来最优秀的舞姬指点,方芜只日日将自己关在宫中,只有傍晚时才会去乐坊,大多时候会碰到在院中练舞的方涵,以及神色淡淡奏乐的离青。

后来几次,她甚至不入坊门。只在宫墙下听琴,有时会跟着琴声跳出不同舞步,入夜时才离开。

比赛的前一夜,方芜终于踏着月色进了乐坊。院中一角放了张石桌,一把石椅,琴声自那里响起来。直到她行至他面前,琴音才轻轻一颤。

清冷月光柔柔坠在肩头,她像初见时微微靠近他:“若是我先找到你,你会不会替我伴乐?”

琴声乍停,他眼里映出她戴着面纱的面容,许久,声音仍是淡淡地:“公主又何必为难于我。”

她垂眼看着他:“我不会让你为难,也不需要你替我奏乐。只是明夜,你要在台下等到比赛结束,我有话同你说。”

方国女子善舞果然名不虚传。比赛那夜台下座无虚席,连掌声都较平时大了几分。

在方涵舞完后热烈尤甚,甚至有人轻声议论:“方才奏乐的那一位是谁?”

“离青离公子,方国第一琴师。听说为了邀他伴乐,两个公主争了好久,果然,他最终选的还是……”

之后的话在台上现出一袭白衣后尽数咽下。如潮的人声中,数条垂幔掩映出幢幢灯影。方芜的面纱比平日戴得还要厚重,遮住她的雪白肌肤,只剩一双好看的眼,可眼里也无波无澜,只在望向看台某一处时带了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而同一刻,二楼角落的隔间外,琉璃珠帘轻轻颤了颤。

我第一次见方芜的舞,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方芜。从前只觉得她冷,对世间万物都没什么兴趣。如今却知,是没什么能引起她的兴趣。但凡有兴趣的,她也能如今夜这般,将它全部掌控。

如舞,如他。

原来,她根本没什么话同他说。只是他不为她奏乐,便可专心致志看她跳舞。

结局没有丝毫悬念,只是让我哑然的,是方芜的舞姿。不若寻常少女的舞姿曼妙娇软,反而气势磅礴,像流水绕着坚硬岩石,仿佛从什么绝世武功里幻化出来的。

一曲舞毕,四周久久无声。

她在台中间站定,微仰着头,声音还带着些喘息,旁若无人般地开口:“现在,可想弹琴给我听了?”

珠帘后,白衣晃动,一人踱步而出,扶上雕栏,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温润公子与丑陋公主,坊间一时传成佳话。

大多数时候,男人肯同丑女互许红颜,不是因为真的爱她,就是真的爱她的钱。虽说安宁公主长相丑陋,但舞跳得好,倒足以弥补些缺陷。

从前在宫中,见过许多人跳舞,无一不是妩媚动人,一颦一笑像是要勾人的魂魄。可方芜的舞,却冷得像冰,每一步都仿佛要把回忆踩碎。

自此之后,两人倒时常在一处,大多在夜里,宫中便会响起琴声,有时在方芜寝殿,有时在冰雪初化的湖边。只是她再不肯跳舞,倒是时常会心不在焉,不知望着哪一处怔怔出神。

一曲未歇,他在她起身时问出心中疑惑:“公主有心事?”

她微微偏了头看他,是疑惑的模样。

“公主曾说琴师能奏出自己的心事,殊不知跳舞也是一样的道理。可见公主并不高兴。”许久不见回答,他垂眼继续道,“公主同我讲一桩心事,我便也告诉公主一桩事,才算公平,如何?”

琴声依旧,她闭了闭眼,似乎在极力回忆:“从前我有一个姐姐,她待我很好很好,什么事都让着我。我母妃去世得早,父王又忙于国事,平日见得最多的人除了宫婢便是她。我小时候贪玩,打碎了邻国献给父王的珍宝。父王很是生气,要责罚我。她知道后跑到父王面前,说东西是她打碎的。十二月的天,她替我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之后就大病了一场,几乎要了她的命。所以后来,即使她和……”

她摇了摇头,柔柔笑出声来:“她喜欢跳舞的,但自那以后都不能再跳舞了,我答应她代她跳下去。可她却死了,死在她最爱的人手里,剑尖淬了毒,她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在这样的高台上,那是她曾经教我跳舞的地方。”

十指轻动,化作悠然琴声。她微微皱起眉,是痛苦的神色:“所以我很讨厌跳舞,以后都不想再跳舞了。”

“公主。”他轻声唤她。

她撑了撑额角,忆起往事似乎让她疲惫不堪,兀自笑了一声:“陈年旧事,是不是很可笑?”

一个极高的音调响起,平地蓦地刮起冷风,扫过枝头新叶。

她从回忆里抽身而出,听得出神:“这是,那日的招魂曲?”

琴声渐渐缓和,他抬眼看着她:“其实,我不会什么招魂曲。公主既信我,肯同我说这桩心事,那我也有桩事情,想告诉公主。”

修长五指张开,从琴弦中央滑向尾端。指尖拂过之处,蚕丝弦一点一点化作透明,直至化为乌有。七道若有似无的微光悬于琴上,指尖凭空拨弹,琴声像晶莹剔透的线,灌入耳中。周围声音逐渐消失,天地只剩黑白两色,像行走在雾中。

有道空灵嗓音自天际传来:“若我说能让公主忘却这段往事,公主可愿一试?”

她正欲昏睡,陡然间万物骤现,远处宫灯万重,他眼中有温柔笑意,仿佛方才一切都是幻觉。

她似还未回过神来,怔怔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想让我忘记?”

他毫无征兆地伸出手,在她紧闭的双眼下轻轻拂过。面纱像一只赤蝶飘然而下,雪白面容再无半点伤痕。

他眼中没有分毫惊讶,仿佛是第一次如此认真看着她:“因为我不想再看你难过。”

“招引琴。”

“你说他方才用的,是招引琴?”贺连齐将前尘镜收起来,皱着眉问道。

师父曾同我讲过,六件神器神思相通,又各司所长。离青所持的招引琴,确实不能招魂,却可凝聚记忆碎片,再用琴音将回忆剥离人体,以曲忘情。

我不知方芜会作何种选择,如果她选择忘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四年里,她只为替姐姐报仇而活,将仇恨作为生命的唯一支柱,这着实可怕。不难想象,若大仇得报,支柱崩塌,她也许再难找回活着的意义。

更何况,她做再多的事,她姐姐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但假若记忆不在,仇恨亦不在,也许,她还能够重新做回自己。

飘忽的神思被一颗击中我额头的不明物体猛然拉回,我低头一看,正是贺连齐手中剥了一半的花生。

“你干什么打我?”

我正要发怒,他的手却适时地揉上我的发顶,正是方才被砸中的位置。我蓦然察觉,双颊红得发烫,再看向他时,却见他拿着一片花生壳,大约是从我头发上拨弄下来的,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我一连喊了你三四声,都没听到吗?”

我气鼓鼓地拍开他的手,问出另一桩让我真正在意的事:“我总觉得,方芜好像有什么瞒着我。”

如果只是单单因杀手杀了她姐姐,她不应恨至如此。

再者,她对离青的态度也着实可疑,想接近却又不敢接近,像在极力隐忍。

初春的风依旧带了些凉意,穿过未合拢的轩窗,刮得白玉花瓶里几枝木芙蓉颤了几颤。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贺连齐淡淡一眼扫过来,起身关上窗户:“我倒是有桩秘闻,你想不想听?”

我一时忘了方才他戏弄我的可恶行径,忙不迭地点头。

他在我身边坐下,撑腮回忆道:“听说已逝的九公主死在宫中的凤凰台上,是一刀毙命,刀口割在喉管上,尸身被发现时,冷得像冰块。”见我兴致缺缺,他故意停顿片刻,“还有……”

“怎么?”我果然中计。

“前些时候,宫中闹鬼的传闻你可还记得?有宫人在夜中路过凤凰台,见荒废许久的台上有道雪白身影,泼墨似的长发,在翩翩起舞。有胆子大些的就上前询问,那女子转过身……”

我禁不住靠向他,屏住呼吸等着下文。

他看我很久,扬唇一笑,补充道:“骗你的。我想说的是,方晗生前曾有一位心上人,身份神秘,还险些与他出逃私奔。待她死后,那男人却不知所终。”

我总算松了口气,咬着嘴唇,想了想才道:“她的心上人,该不会就是长得像离青的人吧?”

方晗爱上“离青”,“离青”却杀了她。如今方芜要替她报仇,却是让他更久地活下去。

我将前因后果重新梳理一遍,越发不能理解三人之间的纠葛。总觉得自己将什么最重要的线索漏过,却百思不得其解。

在宫中这几日,当真是如鱼得水,比从前在大周时还要快活。不用晨昏定省,不用日日上学堂,不用跟嬷嬷学女红刺绣。唯一的不妥,就是蜷在宫中不大自由。

一切如方芜所言,除了日日送进水果、蔬菜,连宫门都不曾开过一次。

只有一个人,她没同我提起过。

这日,贺连齐在外打探消息时,有侍女躬身进了内室,附耳同我轻声道:“公主,楚尧大人又来了。”

我往嘴里送了一颗葡萄,从窗格子向外瞧了一眼,摆摆手道:“不见。”

说起这位楚尧大人,他曾是朝中一员武将,镇守边关四年,方才回朝不过几月,不知为何辞了官职,只愿在宫中做一位禁军统领。自打我替了方芜待在宫中,每隔几日他便会求见一回。听方芜的贴身侍女说,前些时候他也时常来拜访,只是不知为何方芜也从不见他。

楚尧也没有半点脾气,每每方芜不见他,都会在门外候个一时半刻才离开,第二日又准时来吃闭门羹。

整整在宫中待了月余,我再也按捺不住,入夜时分拉着贺连齐在宫中闲逛,还专挑大路走。料想半夜仍不回自己宫中的人,除了像我这类无所事事的,也只剩那些做难以上台面事的人了。而后者该专挑隐蔽之处,我反其道而行反而不易碰到人。

却不想,反其道而行的不止我一人。

凤凰台前宫道宽阔,刚走过转角,身后蓦然响起一道声音,似乎还带着些责备之意:“公主深夜出行,为何连侍女都不带一个?”

我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去。

眼前现出高大人影,银白的盔甲在夜中泛着幽暗冷光,一张脸隐在暗处,看不分明。联想起才听说的凤凰台的传闻,我几乎要发抖,几步退到贺连齐身后,差点就喊出一句——有鬼啊。

倒是贺连齐熟门熟路地咳嗽一声,装模作样地行礼,眼风飘过来却是在提醒我:“楚尧大人。”

我愣了片刻,方才回忆起这位楚尧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楚尧几步走到宫灯光晕下,我这才看清他。

倒不似寻常将军不怒自威,反而带了些书生的儒雅姿态。他淡淡点头回礼,目光定在我握着贺连齐衣袖的手,声音听不出喜怒:“听说,这侍卫是公主钦点的。”

我松开手走到他面前,假装不悦道:“有何不妥?”

他仍旧不卑不亢:“公主日日同侍卫在一起,恐不大妥当。”

今夜先被贺连齐吓了一遭,方才又被他吓了一遭,我已有些不大高兴。如今他又来数落我,一时怒火中烧,想到平日他日日登门求见,我便说道:“侍卫的职责不就是寸步不离保护主子吗?他不跟着我,难道你来跟着?”

此话一出,我自觉失言。身旁贺连齐不动声色投来一瞥,我抬袖掩了掩唇,干咳一声。

穿上锦衣华服,我倒忘了自己是鬼街上摆摊算命的小道姑,反而又当作在大周最小的帝姬。因着宫中人多让着我,除了父王母后,从没人敢这般同我说话,一时就拿起了公主的架子。

楚尧面色阴沉地看着我,挥手示意让贺连齐退下。

贺连齐抬眼略略打量,路过我身侧时,嘴角微抬冲我比个口型。细微动作映在浓浓夜色中,我看不大真切。仔细回忆,他大约是说,一切小心。

脚步声远去,我心中逐渐紧张,仿佛失去什么伟岸靠山,只得强打起精神应付面前这位寻我数次无果之人,不知他有什么话同我说。准确来说,是同方芜说。

乔装易容之类,最忌言多。言多必有失,更何况,我对方芜还一无所知,更不知她同面前这人有怎样的过往。

夜凉如水,宫道两旁植着大片沉香树。

许是栽植时间尚短,香气还不浓郁。只有若有似无的一缕荡在鼻尖,我背过身去假意仰头观赏月色,身后隐约一声轻叹,楚尧终于开口道:“公主,可还在怪我?”

我将手紧紧握在袖中,努力不露出丝毫破绽:“我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一抹视线牢牢将我锁住,他似乎看我良久,苦笑一声:“公主若不怪我,又怎会始终避之不见。”

这话我却不知如何回答,一时摸不透他同她之间究竟有过何种纠葛。假若两个人是一对吵架的恋人,我此时是不是该上去拥住他,同他说我不怪你,才不会让他起疑?

可万一他们两个人只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误会,我这么做岂不是自露马脚?

还未等我想到合适方法,他已快我一步先做出反应。衣料摩擦声与剑出鞘声同时响起,我慌忙地转过身去,只看见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他腰间佩剑已横在他自己的颈上,锋利剑尖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滚下一串血珠。

我怔在原地,一时摸不清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何,身体已不受控制要去夺他手中的剑:“壮士,别冲动!”

他后退一步,刀口割得更深,银白盔甲顷刻染得血红:“若我死了,公主能好过一二,楚尧也算死得其所。”

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解地望着他:“为了让我好过,你付出生命,这叫死得其所?”

他蓦地抬眼。

我平静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当不起大人这般抬爱。若真想死,不如死在战场,也算为国家尽些力。”

他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嗓音喑哑:“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公主都不会原谅我。若一切能重来一回……”他苦笑一声,“可往事,不能重来。”说完这些话,他不再看我,把剑收回剑鞘,转身离开。

月光将他的背影拖得颀长,是落寞的模样。

我在冷风中站了很久,贺连齐才从树下阴影里走出来。

“阿潋。”他轻声唤我。

“我是不是不该同他说这些?这本该是方芜跟他的事,我却替她做了决定。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怎么了,但也许,她会觉得,他死了她能好过些。”

“有什么人会觉得另一个人死了她才会好过?”他行向宫道尽头,又回头看我是否跟上,嘴角凝出笑意,“阿潋,你总是想得太多。”

我几步跟上去,心知贺连齐如此说只是为了安慰我。只因方芜的性子着实特别一些,让人捉摸不透,便很难猜测如果换作她,会选择何种应对方法。

行过一片低矮灌木,眼前陡然开阔。凤凰台下杂草丛生,想必已荒废很久。朱红地台遍布着裂痕,有些地方朱漆已经脱落,露出泛黑的木色,像被蛀空一般。

他先一步跃上高台,转回身时颇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你今夜冒险出来,就是为了来这里……”他四下略略打量,斟酌道,“赏景吗?”

我提起裙摆也想跨上台去,奈何裙子太沉,试了两回都没能成功,气闷道:“在宫里闷了半月,都快发霉了,出来透透气也不可以吗?”抬眼看向此时正抱着双臂好整以暇的贺连齐,“我说,你能不能先拉我上去?”

高台宽阔,大半皇宫尽收眼底,隐约可见琉璃飞檐。我企图寻一些蛛丝马迹,奈何时隔久远,血迹早已被清理干净,全然看不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血腥杀戮。

仔细地回想师父给我看的画卷,似乎没有什么能看到死人记忆的方法。我颓然叹气时,忽听贺连齐问我:“方才楚尧跟你说了什么?”

高台深处,一只金凤展翅欲飞。我继续四下打量,心不在焉回道:“我以为你听到了。”

他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若有所思地说:“你觉得,他想为她死不值得?”

我脚步顿了顿,缓缓直起身:“你说,楚尧喜不喜欢她?”

他理所应当地挑眉道:“显然。”

“所以不值得。”

我从没爱过谁,也从不敢爱上谁。我拖着将死之身,如果喜欢上谁,碰巧他也喜欢上我,两情相悦而我的病又不能治好,只会让他痛苦。所能遇见的结局也分两种,假若他只难受一阵子就再娶,又或者一辈子不娶,都是我不希望看到的。

他似乎不大懂我的话,问:“为什么不值得?”

星空浩瀚,像墨蓝绸绢撒上流沙,今夜当真是个好天气。我寻了块干净地方坐下,双腿荡在半空。

“喜欢一个人的前提是活着,只有活着,一切才有可能。”

他学我的样子坐在台边,屈起腿双手抱剑,远眺天幕,嗓音听不出情绪:“你会这么想,也许是你从没爱上过谁。或者……”他转过头来,好看的眼睛微微上挑,“是你看惯了生死,觉得感情根本不值一提。”

他这话错了。再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谈论这件事,在生死边缘,爱恨反而更加珍贵。那是恨不得多一刻去感受,开心也罢,心痛也罢,哪怕是冰冷的水或是滚烫的火,都愿意尽力去感受。

见我不回答,他轻轻笑了笑:“你觉得,楚尧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楚尧说方芜在怪他,所以对他避之不见。只是不知他做了什么事,能让自己情愿以死谢罪。

待我说出心中疑惑,贺连齐把双手枕在脑后,包着布的剑轻响一声:“可惜他们两个人,谁都不可能说出实情。”

我仔细回想,也一并躺下:“其实,还有一人知情。”

他愣了愣,转过头来:“你是说,那个杀手?”

当夜,贺连齐出宫找寻杀手的线索。

其实我并未抱多大希望,方晗被他杀害,想必宫中派出不少人去寻,可最终无果。连方芜都寻了四年才找到他,如何能指望贺连齐在短短几日内就找到。

第二日,天气晴好,我寻遍寝殿都未见平时束发的玉簪,打开镜台前的妆奁时,一张半纸宽的字条压在描金的胭脂盒下:“今夜子时,栖水亭。”

字体苍劲有力,虽没有署名,但不难想到送信的人究竟是谁。

我握着字条,在去与不去之间纠结良久。最终好奇战胜理智,如时赴约。

夜中湖边湿气颇重,栖水亭就建在湖旁的林边。楚尧换了一身常服,一改那日愧疚模样,反而开门见山同我道:“公主还在找他?”

一时难以反应他究竟指谁,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位杀手。心中暗道一声不好,难道贺连齐的踪迹已被他察觉?我紧紧抿着唇,斟酌片刻,将问题重新抛还给他:“是又如何?”

他像是早已知道问题答案,冷笑一声,忽地步步紧逼过来:“公主执着这许多年,究竟是为九公主,还是为自己?”

为自己?

隐约觉得他之后所说该是整件事情的关键,可等了半天却不见下文。待我再抬头时,他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距我不过咫尺,彼此呼吸可闻。

若是从前的我,大约会喊一声救命。可我现在担着方芜的名头,如果是她,又会怎么做?

前思后想,我拔高了声调:“大胆!”

他似乎被我一声厉喝震住了,微微愣了愣,眼里闪过一丝探询。紧接着又继续逼过来,脚下似有万钧,气势迫人。

一声没有唬住他,我再叫多少声都没用。虽心有不甘,可仍被逼得无处可退。恍惚间脚下踩空,身子急速下坠,重重砸向湖面,溅起一片水花。

我落水了。

初春湖水冰冷刺骨,瞬间浸透了繁复宫装,将我整个人拉下水底。我头一桩想到的,竟然是人皮面具制作精良,遇水也不会有丝毫破绽,当真是万幸。

可我这声万幸,想得着实早了一些。

若按平日里戏楼听来的戏,此时该有个翩翩公子刚巧路过,见此情形猛地跳下水,一把将我捞起来。我环着他的脖子,而他柔柔望着我,同我轻声道:“你没事吧。”多少也算得上是英雄救美的好戏。

可事实却是,岸边湖水尚浅,只没过胸口,我浮了两下便站了起来。水线沿着鬓发淌下,夜风拂过,我狠狠打了个喷嚏。

抬眼便见楚尧冷冷站在岸边,我抖着嘴唇想,难不成是之前的判断有误。楚尧其实不喜欢方芜,甚至还想害死她,不然怎么会在我落水后都不下来救上一救?

之后,他连站姿都未改变半分,待我狼狈上岸,才忽然道:“公主根本不会凫水。”

我愣了愣,险些又再跌回湖中。原来,他这是在试探我,才故意将我约至湖边,逼我落水?

只是不知他如何看出了破绽,初见的那日夜中,他分明没有半分怀疑。我暗叹一声,看来我着实没有乔装易容的天赋。

眼前寒光一闪,他腰间佩剑已经出鞘——

“你不是公主,你到底是谁?”

我一共见过楚尧两次,第一次他把剑横在自己脖子上,第二次又横在我脖子上,充分显示他确实是位功夫极佳的武将。

我拿指尖轻轻拨开剑刃,小心地企图辩解:“水这样浅,你也能看出我会凫水,是不是太武断了些?”

“那你脸上戴着的这东西呢?”

人皮面具被他轻易揭下,我总算可以自由呼吸,深吸两口气,耳边响起他的冷哼:“做得倒是逼真,看来花了不少工夫。”

我自知事情败露,再如何辩解他也不能相信,只好谦虚道:“哪里哪里。”顿了顿又说,“壮士,其实你夸错人了。”

他一双眼睛像是恨不得在我身上戳两个血洞,冷冷问:“公主在哪里?”

我平静地看着他:“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

他将剑又向前送了一寸,冰冷铁器贴上皮肤,是把利剑。

我叹了口气,将方芜如何找上我,又如何将她送去镜中世界的事情前因后果说与他。

他皱眉思索良久,不屑道:“你以为你说的这些,我会相信?”

“……”

在大周时,宫中有一位娘娘对我很好,后因犯下错事被关进地牢。我曾央着师父要去牢中探望她,师父拗不过我,替我寻来一枚令牌,亲自把我带入牢房。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里面的情形,狭小房间昏暗潮湿,血腥味刺鼻,不时有老鼠从脚边一窜而过。最终的结果,也只匆匆瞧了那位娘娘一眼,便再也待不下去。

如今再一次来到地牢,我不由得苦笑,身为帝姬,有生之年竟还能在地牢里走一遭,倒也不枉此行。

牢房里破败不堪,只有一张方桌、半扇石床和一堆稻草。方桌上立着一盏油灯,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身上方芜的鹅黄宫装也被替换下来,只剩一身粗布衣裳。

自从我被关进牢中,除了送饭的小卒,再没见过一个人,日日同铁窗外的树影为伴。

我知道这是楚尧给我的下马威,为了耗尽我的耐心,好让我说出实情。可事实我早就同他说过了,只是他不相信。

我自问一生霉运不离,从出生起就祸事不断,少有平静的时日。不过老天到底算是公平,身边总有那么一位照顾我的人,前有祁颜,后有贺连齐,倒也算是福祸相依。贺连齐说过,他是我的福星。如今细细回想,他在时,的确会莫名心安,也总能化险为夷。

其实独自一人也没有什么,从前母后同我说,万万不可太过依赖一个人,因为那人不知哪一天终会离开,能够依赖的,只有自己。我也一直将这句话作为信仰,如今深陷牢狱,倒也没有指望谁来救我。只是入夜时听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叹息和痛苦呻吟,有那么一些害怕罢了。

待第三个日头落下时,我已觉得头脑发晕,因着落水后未能及时换身干净衣裳,身上有些发热,止也止不住地咳着。恍然间想起御医曾同我说过,万万不可在湿气重的地方久待,否则定要将药的分量加重,才可压住病气。

但事实往往难以如愿,他说这些话时肯定没有想过,我现在待的地方,连水都喝不上,又怎么能有药喝。

在这里无所事事,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睡觉。

不知昏睡了多久,睁眼时就见楚尧坐在方桌前,望着跳跃的火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咳了两声坐起身来,开口时才发觉嗓音干涩得厉害:“楚大人。”

他回神看我许久,抬手示意门外狱卒去取些水来,这才同我道:“我本不愿为难于你。你若说出公主所在,我便放你走,如何?”

我头晕眼花,眼前的楚尧一晃就变成了三个。听到这话,我不由得扯唇笑了笑,他怎么会放我走。若是真的找到方芜,第一件事只怕就是立刻要了我的性命。

如果前尘镜在身边,我还能证明我说过的话,可如今连贺连齐都不知道身在何处,还如何能指望拿到前尘镜。

狱卒送来茶壶,我接过时几乎要拿不稳,勉力灌了几口冷茶,微微喘息道:“我早就说过了,是大人不相信。”

他站起身来,带得烛火轻微晃动,像是终于相信我的话,几步走到我面前,神情颇有些激动:“既然如此,你就带我去找她。”

我缓缓摇头,声音里带了丝虚弱:“玉盘月余才能开启一次,现在还不到时候。”

他一拂衣袖,冷笑一声:“那你让我如何相信?”

我抬眼看着他:“此时若能去往镜中世界,不知大人走这一趟,究竟算公事?还是私事?”

见他微眯起眼,是警惕的模样,我继续说道:“大人又何必执着。你很喜欢十四公主,可无论为她做多少事,她都不会领情。你知道,她为何去往镜中世界?”

他神色陡然一变。

我努力平复呼吸,缓缓道:“想必大人也该知道她同一位杀手颇有些渊源,她愿只身赴险,就是为了救他。”

世人总是太过固执,一心去追求心中所想,却不管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想的究竟是不是自己。若求不到便不去求,珍惜眼前,结局虽不够完美,但好歹也算圆满。可没人这样做,反而更加一意孤行,结局注定是场悲剧。

楚尧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话:“她要救他?怎么可能,她恨他还来不及。”

我心道原来他的确知道事情始末,只是现在也问不出什么。我靠在墙上,缓缓闭上眼睛:“既然大人不相信,又何必来问我?”

他不是不相信,只是不愿相信。所有问话,等的只是一个他心中期望的答案,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空旷室内再度响起铁链声,牢门被牢牢合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同他说这些,大约是想让他早些醒悟,方芜不爱他,以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以后也不可能爱上他。

我身体越发虚弱,连正常进食都不能。再睁眼时,是被吱吱叫声吵醒的。一只硕大的黑老鼠窜上方桌,大张旗鼓地偷吃剩饭。我摸来摸去只摸到一片脱落墙砖,作势要砸过去。它尖叫一声,在桌上乱窜起来,直直撞向燃着的油灯上。

我早已料到之后的结果,可身体却没有丝毫力气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油灯倒地,干草迅速烧起来,火舌蹿得丈高,温度很快高过烧得发烫的皮肤。

火苗像毒蛇嘶嘶地喷出鲜红的信子,热浪一波一波袭来,隐约听到有人高声喊道:“走水了,走水了,快打开牢门——”

我闭了闭眼,心道,这下好了。

烟雾呛得我几乎要昏过去,恍惚之际我想,来大燕不到一年,就经历两回生死关头。前任国师说我命不大好,看来确实不是妄言。

滔天热浪渐次袭来,耳边嘈杂声逐渐远去,意识缓缓抽离体内。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一直在耳边叫我的名字:“阿潋,阿潋。”

“阿潋,是我来迟了。”

“阿潋,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

“我千辛万苦才找到你,你还没有帮我救人。沈潋,你睁开眼睛,我带了你最爱吃的点心。沈潋,不许睡。”

眼前陡然一片雪白,像是深陷冗长梦境,仿佛又回到几年前,正月初一的依明宫清冷肃穆,母后率了文武百官在祭天台下行跪拜大礼。冬雪似鹅毛飘扬而下,年少的太子哥哥跪在我身旁,目光望向台上父王的挺拔背影,轻声同我道:“阿潋,你看,总有一天我会站在那里。到时我定倾尽国力,替你寻天下最好的药师。”

说这话时,他眼底有难掩的骄傲。

景象错综变换,雄伟宫殿不见,祭天高台亦不见。大片深绿化作森森翠柏,那是第一次去往镜中世界,山间寒寺里,一道清冷嗓音隐在轿帘后,尾音带了一点笑意:“你们既不知她是谁,那这位姑娘我便带走了。”

声音隔空传来,将画面割得支离破碎,梦中有纷纷花雨,木芙蓉花瓣落满肩头,祁颜手执起雪白手帕,温柔拭去我嘴角鲜红血迹,站在树下冲我微笑:“阿潋,别怕,一切有我。”

天地倒转,黑暗侵入画面边缘,一点一点吞尽我的意识。

我醒来时屋外日头正好,日光透过薄薄的窗格子照进来,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抬手覆在眼上,想,大约又逃过了一劫。

手指放下来时,才瞧见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女孩站在床前,弯着腰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

见我陡然睁开眼,她愣了片刻,才惊喜道:“姑娘,你终于醒了。”又冲门外喊,“爷爷,爷爷,她醒了……”

木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白发老者缓步走进来,身后跟着数日不见的贺连齐。他似乎一夜未睡,眼底泛着红意,衣衫也有些凌乱,此时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想同他打声招呼,张了张嘴才发觉喉咙像刀割一样疼,大约是被烟熏坏了嗓子,只好冲他眨眨眼。

原本以为他会调侃几句,或是问我如今状况,可他却无动于衷,没有丝毫反应。

老者抚着长须走到床前,在我面上端详片刻,又掀开我的眼皮看了半晌,最终才把三指搭上我的手腕,许久,皱眉道:“恕老朽无能,活了这么些年,竟还从未见过姑娘此种病症。当真惭愧,惭愧。”又转头看向贺连齐,“若要医治,确实无从下手啊!”

一旁的贺连齐始终抱着肩,神色难辨。听完这话,又将目光挪到我身上。

我被他瞧得有些心虚,摸摸鼻子示意他拿来纸笔,强提了口气写下药方,递给老者,哑着嗓子道:“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还请照这个药方煎三副药。”

老者依言收下,同那小姑娘很快离开。

我这才看清,所处之地是一间偏僻医馆,皆由竹竿所盖。屋外植满翠竹,不时有沙沙轻响。

半开的竹窗被贺连齐挡了大半,他站在窗下一动不动,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紧抿着唇,脸色依旧难看得厉害。

平日他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偶尔也会认真一回,却从没有过现下的状况。我一时摸不清他究竟为什么生气,只好试探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他刚想说什么,忽地掩嘴逸出一连串的咳嗽。我想去扶他,才掀开被角,就被他用手中的剑柄指着坐了回去:“别动。”

我没敢再动,他咳完后,声音也并没有比我好听多少:“我走时你还是养尊处优的公主,不过几日,怎么就变成了阶下囚?”

偷偷打量他的神色,我犹豫道:“其实,这只是一桩意外。”

他打断我:“差点葬身火海,也是意外?”

一时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想起他此行目的,我撑起身子靠在床头,偏头问他:“我以为还要过些时候才能见到你,如今已经回来,是找到杀手了?”

白底云靴踏在竹排,吱呀一声,他走近我,微眯了双眼:“过些时候?过些时候你打算如何见我,拿一具烧焦的尸体?”顿了顿,又道,“你病了,还病得这样重。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我?”

我确实不知该如何说。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坊间将沈潋说成能起死回生的圣手,又如何能想到那只是一个将死之人。我救过那么多人,却独独救不了自己。何其讽刺。

世间为我的病担心的人已经不少,着实不需要再多一个贺连齐。他只当我同寻常人没什么不同,这样就很好。微微措辞,我道:“这件事,着实说来话长。”

他冷冷道:“那就长话短说。”

我妥协似的叹了口气:“还是长说吧。”

最终连短话也没有说成,因禁军已开始挨家挨户搜寻逃犯,不出意外,那逃犯应该是我。

贺连齐带着我从后院翻墙出逃,绕过禁军,准备出城。

皇城是决计不能再待下去,在外人看来,我杀了十四公主,自己代位而上。不是为荣华富贵,就是另有隐情。当然,天家向来多疑,如果单为了钱,这样做的风险就太大,很容易血本无归,还赔上一条命。一定会认为我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目的,才会乔装成方芜的模样待在宫中,伺机行动。

楚尧曾说他不想同我为难,的确如此。之前有他,才能在牢中待了数日仍平安无事。但如今事情已经闹大,如果被捉回去,为了逼我说出所谓隐情,难免会动用酷刑。

所以此时,还是逃为上策。

路过一处街巷,有侍卫正在张贴皇榜。我趁乱瞧了一眼,一共三幅画像。

榜上说,我迫害十四公主,因此下重金悬赏,定要将我活捉。上面甚至猜测我与杀手其实为同一人所指使,我顿时觉得刑部的想象力着实丰富。他同皇室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会杀了一个公主,过几年又来杀第二个。

就算真有深仇大恨,要杀也该杀皇子才对。着实不知刑部究竟是怎么想的。

除了找寻我跟方芜的下落,另外一幅画像看起来年代就久远了些,应是多年前所画。

画中人没有丝毫悬念,同离青如出一辙。只是眉眼更加凌厉,像是从刀光剑雨中走出来,眼神却是纯粹。

我这才知道杀手名叫玄青,十七岁时已经名满天下。只因他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的师父。到二十二岁时,已杀人无数,无论江湖中人还是市井平民,只要提起他,无一不是谈之色变。他一向独行,从不与任何人为伍。在世人都盛传他终将一统武林时,忽然销声匿迹,再无人知道他的下落。

出城后行过一片树林,日影斑驳,有飞鸟穿林而上,响过几声鸣叫。贺连齐停下马辨清方位,却没有及时离开,反而居高临下看着正在逗弄野兔的我,似笑非笑道:“若我此时将你交出去,也可做个百户侯,赏银百两。”

我抬起头来,手里转着一根狗尾巴草,道:“百户侯有什么好当的,你送我回家,说不定能当万户侯,赏银万两。”

一连受了他半日冷眼,听完我的话倒是有些缓和,他似乎饶有兴致:“这么说,你家里,能封我当万户侯?在哪里?”

我自知说漏了嘴,咬咬唇道:“梦里。”

贺连齐说,玄青似乎隐在江南一带,具体位置不得而知,只打探到大概方位,那里有座人杰地灵的仙山,身在山中可暂时压住他体内的毒性。

才行过一半路程,我身体已有些受不住,心知如此逃亡终归不是办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再逃也逃不出皇帝的手掌心。我认真思索对策,同贺连齐道:“不如去把方芜接回来,让她替我们说情,撤了通缉令,如何?”

他微微皱眉:“那招引琴呢?”

我想了想,道:“那还是再等等吧。我虽没有见你动过武,不过想来身手应该不错。如果有追兵,你能应付得来吧?”

他轻飘飘看我一眼,做出如下评价:“要琴不要命。”

也许他早已将我当成个爱金钱与宝物的贪人,可他不知,我要琴,便是保命。

三月之期已经过半,不知方芜在镜中世界进展如何,是否选择遗忘前尘往事。

我开启前尘镜,最后一句咒语念出,陡现一间闺阁。

四扇屏风绣着鸳鸯戏水图,洒金帷幔层层掀开,帐后有道模糊人影,婷婷而坐,发丝微垂。看样子,还是个美人儿。

此处装饰着实华丽,可又不似皇宫威严,似乎带了些轻佻的意味。我忍不住问:“这是……”

贺连齐揉了揉眉心,伸手握住铜镜边缘:“不是还要去找玄青吗?早些动身吧。”

我掰开他手指,心中越发好奇:“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嘴唇动了动,缓缓吐出两个字:“青楼。”

之前所见,离青、方芜一琴一舞已酿成一段红颜佳话。于是设想过许多二人共话风月之地,譬如三月柳絮纷飞的河边,譬如月夜寂寥的仗高宫墙,却从没有想过竟会在青楼。

片刻后,果然响起乐声,却是从屏风里面传来。而本该奏乐的琴师却坐在桌前,提笔写着什么。

目之所及却没有方芜的半点踪影,可这既然是她的神思,那她大约就在附近。

不知几首乐声响毕,流光微转,一位红衣美人儿掀帘而出,半抱着琵琶,故意弄出声响。离青却浑然不觉,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梨花木螭头桌上,两副酒盏盛满琼浆玉酿,美人儿执起杯,俯身贴近正撑了头思索的离青,酒香扑鼻而来:“听闻离公子不光会谱曲,更是弹得一手好琴,余音能绕梁三日不绝于耳,不知妾身今夜是否有幸,能听公子一曲?”

“誓言不可破,还请姑娘不要为难。”最后一笔写下,笔尖搁进笔洗碰出轻微声响,墨迹像丝线一缕一缕划开,清澄的水顿时被晕成一片黑色。

他不动声色推开攀上他肩膀的一双手,淡淡地说:“琴谱已成,青告辞了。”

一时不知离青究竟许下何种誓言,只是由此可见,他对美色着实没什么兴趣。前有方涵,后有红衣美人儿,都丝毫无动于衷。

定是没有受过如此冷落,美人儿咬紧下唇,见他转身离去,忍不住恨恨道:“我看公子并不是贪慕权贵之人。既是如此,为何独独替那位丑公主奏乐。”

她忽而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愣了愣,继续说道:“难不成,公子当真……”

烛火将他一贯面无表情的侧脸笼得莫名温柔,指尖搭上门板,他偏头想了想,眼底微有笑意,倒像是在自言自语:“她,丑吗?”

楼后有宽阔院落,不比正堂莺歌燕舞,反而稍显寂寥。

离青大约打算从小门离开,刚走过一段回廊,忽听轻轻一声笑。

“离公子好风雅。算起来,这已是十日来第三个花魁。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公子现在就走……”方芜从暗处走出来,抬头看一眼朦胧月色,“有些早了。”

“公主又何必取笑我。我在这楼里做什么,公主不知道?”九曲回廊下,他抱琴而立,嗓音仍然淡淡,像是对她的出现毫不惊讶。

她笑了笑:“我也许久没听过公子的琴声,不知今夜是否有幸,能听公子一曲?”

这话同方才那位美人儿的话如出一辙。

我料得不错,方才方芜果真就在附近。只是偷听这回事,离青像是毫不在意,仍用相同的话回答:“还请公主不要为难。”

她却不打算放过他,声音隐含笑意:“殊不知好琴就像宝剑,必得经常使用。公子立誓从此再不奏乐,可惜了这一张好琴。倒不如忍痛割爱,同我做一桩买卖,将琴让出,如何?”

他不置可否:“公主想拿什么来换?”

她望进他的眼底:“任何。”

“任何?”廊外紫苏铺遍花海,他眸中盈满月色,目光自雪白裙裾缓缓移至轻薄面纱,再开口时嗓音意味不明,“我为了公主,已经一无所有,只剩这一把琴。如今公主,还想把琴也夺走吗?”

她缓缓走近他,是探询的模样:“世人都说,离公子是因同我相交过甚,被宫里流言蜚语传得不堪入耳,才被迫立下毒誓,此生再不碰琴。殊不知父王给了你两条路,公子只是两权相害取其轻,倒叫我做了恶人。”

天幕忽有倾盆雨落,风卷过柳条新芽,带着雨丝斜斜擦过她的鬓发。他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侧,一席话问得认真:“那公主希望我如何选择,若是永世待在乐坊能顺公主的意,现在去求皇上,大约还来得及。”

已有小厮撑伞等在垂花门前,她垂眼理一理衣袖,越过他准备离开:“父王只是不想你的琴音再入俗世,既不能独占,不如就让它彻底消失。”

没有比乐师不能抚琴、舞姬不再起舞更加残忍的事,方芜又如何会不懂。只是,她习惯冷言冷语,也不再相信会有人真肯为她做些什么。

回廊下竖起薄薄雨帘,雨水溅到裙裾上,被他及时握住衣袖。她回头看他:“你做什么?”

他撑起油纸伞,先她一步迈入雨中:“送你回宫。”

她似是不解:“有侍从跟着,你……”

他却不再看她:“看你平安回去,我才好放心。”

车轮压过微湿石板,雨幕一点一点停歇。官道尽头,本该冷清的宫门却灯火大盛,门钉上仍有未干的雨水,泛着幽暗冷光。侍卫两列排开,遍执火把,为首一人披着镶金丝斗篷,直到方芜下车走到她面前,才冷冷扫一眼身前马车,语气不善:“父王旧疾复发,方才紧急召见宫中众人。只有你深夜未归,是去了哪里?”

方芜打了个手势,示意马车先行离开:“去寺里上香,山路难行,途中又下雨,所以耽搁了。”

侍卫先一步挡在车前,方涵神色阴冷可怖,附在她耳边冷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一连十日,你夜夜出宫,天要破晓才回来。你这样,是想害死他?”

她蓦地抬眼。

方涵侧眼打量她:“出身卑贱的人,果真不检点。我可以让他重新执琴,你愿不愿意?”

火星跳动,她抿紧双唇。

“我可以为他做这些,你却不行。阿梧,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像是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她的每一个字都像利剑,恨不得将她割得血肉模糊,“因为你的母妃只是个婢女,你在国寺十一年,父王从没有问过一声。你拿什么跟我争?”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像是陷入什么难舍回忆,越过深宫高墙,轻轻呢喃:“姐姐,能不能再叫我一声阿芜?”

方涵的目光狠狠一抖。

纵然她同姐姐长得一模一样,也终究不是姐姐。姐姐对她很好很好,除了那一件事。但那也没什么,姐姐不知情,她不怪姐姐。

墨云散尽,夜中现出几点微光。她似才回过神来,偏头问方涵:“姐姐方才说能让他重新执琴?”

方涵愣了愣,冷笑一声:“你终于承认斗不过我了?其实很简单,只要将他收进我宫中,做个面首也不错。”

“青宁死。”

轿帘掀开,白衣琴师缓步踱下来,抱琴走到她身旁,躬身作揖:“今夜是我请公主出宫,有些礼乐的问题向公主请教。不知竟误了大事,青愿领罚。”

方涵忽然说不出一句话,阴狠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量许久,终于拂袖而去——

“这论乐的借口,我看你们能用到几时!你们好自为之。”

四月十七是皇帝生辰。

一向深居简出的方芜也没什么可送,想来想去,唯有献上一舞。

她没什么能同方涵争的资本,唯一能做的只有认真练舞,若皇帝还能顾念一丝父女之情,她便可求他让那人重新执琴。

可舞才练到一半,离青已锒铛入狱。

由此可见,有些话不得说,也说不得。尽管方涵没有让他死,却也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她买通侍卫,深夜去了天牢。

曾经的翩翩公子,如今的阶下囚。温润俊朗的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发丝有些凌乱,身上遍布着鞭痕,白衣浸血,琴被妥帖地收在角落。

她握在袖中的双手蓦地攥紧,指甲深陷皮肉,却浑然不觉。

“我五岁时开始学琴,每天总要练够六个时辰,手指磨出的血泡从来没有痊愈过。招引是离氏世代相传,我第一次见到它是我十四岁时。那时家中支脉众多,只有能驾驭招引的人才能成为主家。为了和招引更好融合,势必要以血祭琴。这是离氏守护的秘密。可树大招风,还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后来……”他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后来。在天家面前,生死都只要一句话,尊严又算什么。”

有人生来受尽疾苦,有人谈笑间取人性命,这着实不公。可公平向来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面对这种既定的事实,毫无办法。

狱卒在一旁催促:“还请公主快一些,万一被人察觉,小的是要受罚的——”

他似乎已经没什么力气,虚弱地笑了笑:“公主不必再费心思,既不能再弹琴,待在这里也好过颠沛流离。何况,我本就无法再入宫中,留在这里,总是离公主更近些。”

她看他许久,才道:“你放心,我会救你出来。”

想遍因果,都觉得方芜实在没有救人的能力。确实如方涵所说,她在宫中没有地位,与一具傀儡没有分毫差别。

越发猜不透她究竟做什么打算,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打算,只是比先前更加刻苦地练舞。许多年不跳舞,舞步虽有些生疏,可已经跳得很好,即使夜以继日地练习也没什么进步的空间。

世间凡事总有诸多巧合,就譬如说皇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宫道繁多不下百条,方涵回宫时偏偏挑了方芜宫前的那一条道。

但也可能不是巧合,或许她数日不见方芜,心中着实好奇,才假意自她宫前路过。

总而言之,朱红宫门未关严实,五寸宽的缝隙,足够将整个院落看清。

方芜就站在沉香树下,没有乐声,只有孤零零的舞步,像一场滑稽的哑剧。足足两刻钟,连一步都不曾停下来。

方涵的目光自妹妹的苍白面色上扫过,离开前掷地有声扔下一席话,声音跨过灰白宫墙,直直砸进院中:“已经成了这样,还妄想跳舞?你以为,鉴舞大会的事,还能重来一遍?父王,可不是他。”

脚步声渐远,她呆愣许久,半弯在空中的手臂始终没有放下。

夜中地牢阴森可怖,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妄想将靠近的一切生命吞噬。

生锈牢门吱呀一声打开,似一声无奈的叹息。

离青屈膝枯坐在石塌上,听到响动,闭了闭眼:“这里不是公主该来的地方。”

她示意狱卒离开,自顾自地在他身畔坐下:“那你觉得,我应该在哪里,宫里吗?”轻轻笑了一声,“也不见得比地牢干净多少。”

招引就立在榻边,琴箱落上薄薄尘土,七弦犹在,只是早已不见从前华彩。

“多久没弹过琴了?”她将它抱起来,雪白衣袖拂过琴弦,发出轻微响声,“姐姐把你关在这里,必定是受父王默许。他早已不顾当日之约将你囚禁,你还守着誓言做什么?”

他自方才起,目光就再也没有移过来:“公主有心事。”

她愣了愣,丝毫没有被说破心事的尴尬,反而像是卸下什么沉重包袱,眼角甚至带了一点笑意:“你总能看出我有心事。我一直以为我藏得很好,可只有你能看出来。”眸光逐渐变得模糊,“我从前听过一首歌,不是什么绝世名曲,只是曲调我很喜欢。每次听到都会觉得很开心。你愿不愿意弹给我听?”

他终于动容,缓缓转过头,犹豫很久,自她手中接过七弦琴:“是什么?”

她轻轻哼出悦耳调子,是《朝阳踏月》,在大燕广负盛名。传言大燕十四公主一舞,枯叶落,百花开,三千桃花尽放。只是从她姐姐死后,她就再没有跳过一次。

他听得极认真,在她哼出最后一个音符时,修长指尖已按在琴上:“青姑且一试。”

此后几日,狱中总会响起琴音,反反复复都是同一首曲子,有时会弹上十几遍,有时一遍未完,方芜已经忍不住睡去。

白日练舞,夜里还要花尽心思去往地牢,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她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四月十七皇帝生辰那夜。

皇帝病容犹在,冕旒下的一张脸上只剩心不在焉。唯有方芜献舞时眼皮略抬了抬,一曲舞毕,待她跪地谢恩时,忽闻“啪”的一声,一只酒盏打碎。

一位着淡色宫装的小宫女自方涵身后猛地跪倒在地,皇帝微微侧目,方芜站起身,淡淡一眼扫过去:“怎么这样不小心?”

小宫女抬眼看她,又极快低下头,似乎很怕她,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你这么怕她,是她的样子吓到你了?”方涵挑高了眉梢,冷冷说道,“也太没见识了些。”

小宫女拼命摇头,又抬头看一眼方芜,嘴里兀自嘟哝着:“公主不是这样的,公主明明……”

方涵愣了愣,将小宫女踹倒在地:“有话便说清楚,装神弄鬼做什么。”

小宫女呜呜咽咽哭出声来,哽咽道:“前些日子,奴婢奉命去狱中给离公子送伤药,亲眼见方梧公主、方梧公主……”

皇帝不耐烦地打断:“有话便说,朕恕你无罪。”

她抬手抹了抹眼泪:“方梧公主没有戴面纱,脸上……脸上并没有丑陋疤痕,明明之前还有的。奴婢偷偷瞧了一次,离公子奏乐的时候,有白蝶飞出来。那些白蝶飞到公主脸上,那疤痕,就没有了。早前就听说离公子琴音能化百病,起死回生,如今……”

方涵面色陡然冷下来,带着威胁呵斥她:“谁教你这样胡说!”

小宫女的身子猛地一抖,将头埋得更加低了:“奴婢说的,都是真的。”

其实真假与否,一看便知。

我始终以为,方芜给我的人皮面具是请高人做的,却没想到所谓高人便是她自己。

大约早已料到今夜结果,曾经满是疤痕的面具不知何时已经卸下,面纱下的一张脸冷清孤傲,极像久居佛堂,因本身少了执念和欲望。

其实,从她奉命摘下面纱的那一刻起,这一局她就已经赢了。

方梧年幼离宫,已经没人记得她究竟长什么模样。就算有人记得,时隔甚远,相貌总要变化。何况她同方涵本就有七分相像,现下更不会有人怀疑什么。

一众人屏住呼吸,仿佛不可置信。

不知是不能相信丑颜公主一夜之间变得绝色,还是不能相信招引琴音确能治愈顽疾,起死回生。

乐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皇帝的目光久久停在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许久,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离乐师现下在何处?”

今日一宴,有人欢喜有人忧。

背向宴厅的假山后,小宫女直挺挺地跪在方芜身前,额前鬓发被冷汗浸湿,似乎还未从方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方芜垂眼看着她不住颤抖的双手,漫不经心地问:“皇上的赏赐拿到了?”

小宫女连忙点头。

嶙峋假山投下陆离的影,她转身望向宫中一角,那里有火把忽明忽暗:“马车已经备好,今夜子时会等在城门外西郊的树林。你还可再待一个时辰。”

小宫女蓦地抬起头,言语间近乎哀求:“公主,奴婢能有今日,全是倚仗公主良策,只是奴婢还要养活一家老小,求公主让奴婢留在宫中吧。”

夜露湿了裙裾,她沉默许久,平淡嗓音依稀透出疲惫:“我不逼你离开。只是你主子的性子你也知道,若不怕她杀了你,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

今夜一举,想来早有预谋。方芜买通方涵身边的宫女与她演这一出戏,只因她和方涵向来不睦,有些话只有从方涵的贴身婢女口中说出,才着实可信。

不比大周和大燕,方国人善施秘术。此类法术违背自然规律,便会出现一些超乎常理的事情,自然也极容易夸大事实。

皇帝信了小宫女的话,甚至还大加封赏,这着实好笑。殊不知救人的代价,有时是别人的性命,有时是其他什么,怎么会只需弹个琴如此简单就能长命百岁。天子对臣子一向多疑,却又对自己能长寿深信不疑,实在是太考验大臣察言观色的水平。果真伴君如伴虎,因为永远不知皇帝下一刻会想些什么。

原本狭小的地牢今夜更显拥挤,方芜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只是这一次是将他从狱中接出来。

侍从等在长廊转角,她缓缓打开广锁,三指宽的铁链,如今也显得不那么沉重。她答应他的事,终归是做到了。

离青身上的伤大约好了一些,只是鞭痕犹在,自脖颈蜿蜒而上,被妥帖掩在墨色发丝下。灯火如豆,目之所及一片昏黄,他看她良久,终似无奈般撑头笑了笑:“琴音化蝶?我倒不知自己会这等秘术。”神色一分一分严肃起来,“公主可知,这是欺君。”

“我只是描绘了一幅美好蓝图,是他自己选择相信。”她嘴角带了丝笑意,极慢地在室内走了一圈,最终停在桌前,抬手轻轻抚上琴弦,“乐坊已叫人收拾妥当,太医晚些时候会去替你查看伤势。虽说之前也看过大夫,可到底不是御医,再看看总是妥当……”

烛火忽地暗下去,声音蓦地被一声轻笑打断:“原来公主夜夜来狱中听我弹琴,做的是这样的打算。”

她仿佛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什么?”

“我还以为……”他苍白面容漫上一丝血色,又很快褪尽,自嘲般笑了笑,“算了。”

她眼角笑意一分一分冷下去:“什么算了?”

火把噼啪声远远传来,他极慢地站起来,眸光变得涣散,像陷入无法自拔的回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躺在一副半旧的棺椁里,连殓衣都是旧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冷得像块冰。我当时想,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生在皇室,却没有享过一天公主该有的礼遇。到死都没有。”

回忆如潮水退去,视线终于清晰。

“我以为我能护你,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我护你。你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国寺,理应不该沾染上皇室的浊气。可见有些事情,是不需要学的。就算再不受宠,你也终究是公主。我能做的只有为你弹一首你喜欢的曲子。原来,你也并不是真正喜欢。”

她悬在半空的手毫无意识地触在油灯上,油灯歪向一边,险些烧到琴弦。她赶忙伸手护住,火光卷过她的指尖,疼得她浑身一抖,可仍然维持同样姿势。

他紧紧皱起眉,想去握她的手已经抬到一半,却又生生换了动作,扶着墙壁缓缓站起来:“公主果然将琴看得比命还重。只是不知此番救我,是为了我,还是为了琴?”

她垂眼看着指尖,烫伤的地方泛起淡淡红意,像一朵桃花妖冶绽放,仿佛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话。

“我做了这么多,只是为了你寸步不离身的琴。冒险把你救出去,也只是以为你会感激,也许能用什么来换这把琴,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声音荡在光秃秃的四壁,激起原本沉淀的潮湿冷意,一寸一寸吞噬筋骨。他看她半晌,兀自笑了一声,眼底泛出讥诮:“果然。”

在狱中时,他曾受过鞭刑。侍卫不知听从何人授意,每一鞭都下手颇狠,其中一鞭打在小腿,伤口几乎见骨。他一步步自她身畔走过,想尽量走得稳些,伤口却裂开,血迹从腿边淌下来,染上沾着土灰的白靴,像一尾蹒跚舞动的蛇。

她忽然喊他的名字。其实她与他相距不过两步,那是一抬臂就能握住他手的距离。可她始终背对着他,墙壁上投下的影子被火光映得颤抖,许久,才响起喑哑声音:“既然如此,还请公子,再帮我做一件事情。”

自那日起,皇帝寝殿总是响起缥缈乐声,不知招引是否真有治病功效,总归听了几日琴声后,皇帝的面色确实好了一些。虽然忍不住猜测,是方芜在暗处动了什么手脚,但又觉得不该总将人心想得如此复杂。

何况,她也没有机会做些什么。

寝殿中东南一角,竖起梨花木琴架,离青的指法行云流水,指尖轻动化作片片残影。只是曲调始终无波无澜,听不出任何感情。

方芜也日日侍奉在榻前,错金铜炉中安息香腾起薄雾,将她的脸也笼得模糊。

她就坐在龙床的踏步前,在皇帝醒时侍奉汤药与膳食,在他垂眼专注抚琴时,偶尔投去一瞥,却又极快地转开视线。

琴音响了七日,他从没同她说过一句话。日落月升,星子悬了满天。夜里寝殿静得没有半点声息,偶有风过,吹起半袭纱帘。她时常会愣愣握着他拿过的茶盏,褐色茶汁早已凉透,可指尖依稀还有滚烫温度,望着空落的琴架出神。

在大燕时,方芜是最受宠的公主,有疼她的父王母后,有护着她的姐姐,还有愿意为她付出生命的人。大约她想要摘颗星星,也会立即有人排着队为她竖起高梯攀向银河。可自从来了这里,替了方梧的身份,却受尽冷言冷语,活得十分艰难。

实在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敛起锋芒棱角,在陌生的宫中妥帖周旋。

人在虚弱时,感情一向脆弱。皇帝每日睁眼见的是方芜,闭眼见的亦是方芜,不可能没有半分动容。更何况,还是至亲骨血。

她侍奉他喝完汤药,起身去放用过的药碗。皇帝没有立即睡去,若有所思地看她良久,道:“你生辰时,朕也没能送你什么。现在,就许你一个愿望。”

她眉眼淡淡,眼角扫过珠帘后半片雪白衣角,缓缓摇头道:“阿梧此生所愿,不过希望父王康健,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皇帝半倚在榻上,若有所指:“朕以为,你会想要一位驸马。”

她眼底隐约浮起笑意,却一晃即逝,仿佛方才一切都是幻觉。

“世事无常,人生皆苦。阿梧只想一辈子陪在父王身边,哪儿也不去。”

说这些话时,琴音依旧淡得像三月柳絮纷飞,与平日,没有半分不同。

也许她早就知道不能留在镜中世界。那夜在狱中,完全可以更好地掩饰,可是她选择把每一个字都化成利箭,将他伤得体无完肤。

就譬如有些东西你很喜欢,却觉得只要能看到就很好,不需要得到它。按贺连齐的说法,喜欢又不想得到,是因为喜欢的程度不够。可我却觉得,正是因太过喜欢,才会选择保持距离。因为她知道,一旦接近,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

总之这是一个辩证的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跟他都说服不了对方,更加无从猜测方芜的想法与哪一种更加贴近。

只有一桩事我不大理解。

方芜既恨玄青入骨,理应对与他如出一辙的离青也怀有恨意。可她对他的态度着实微妙,似乎想要接近,却又不愿接近,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琴音至多能舒缓病灶,却不能根治。在皇帝的病情没有进一步好转之前,离青适时地提出宫中太过压抑,也许出去走一走对养病会有帮助。

皇帝欣然同意。

夜半时分,方芜特意等在离青每日必经的门廊。廊下每隔五步便放一盏宫灯,几支精力旺盛的络石藤绕上朱红的柱子,吐出细白的花。

他自灯下走来,神色依稀有些疲惫。原本从容的步子,在见到她时,顿了一顿。

最终还是离青说出,自那日之后的第一句话:“如果公主想问微服出巡的事,我已同皇上提过,他准了。”

她的声音缓缓沉下去:“多谢。”

他似乎浑不在意,嗓音淡淡:“公主不必道谢,皇上的病不能痊愈,我也逃脱不了干系。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自己。”

她微微启唇,他已擦着她的衣袖,面无表情地走过。

皇帝轻装简出,只带足了随从,想来从前此类微服不在少数。离青如今几乎担着太医的角色,势必要跟随。

方芜从皇帝病起就随侍在侧,一同跟着也可以理解。只是临行的前一刻,队伍里多出方涵的身影。

出门在外,天高地阔,实在太适合、也太方便做些什么。方涵果然没有辜负期望,在第三天夜中,同方芜发生争执,一气之下避开侍从跑入深林。

她去追方涵时,恰好遇到不知是夜游还是放风的离青。

树叶繁茂,遮住大片月光。再往深处走,几乎看不见脚下的路,只能听到踏过草丛的细微声响。

远处有野兽嘶鸣,每一棵树后都像藏着什么可怕怪物,伺机捕食猎物。方芜逐渐放慢脚步,心下这才泛起恐惧,可是已经来不及。在行至某一处时,脚下蓦地踩空,身子一沉,直直坠了下去。

短暂的眩晕后,她几乎要以为双眼失明,只因入眼具是黑暗,周围没有一丝风,四面皆是陡峭石壁,似乎掉进了一个地洞。肩膀传来钝痛,她抬手轻轻触上去,是数寸长的尖锐木桩深深扎进肩膀,呼吸之间都是撕扯的疼。

身旁有火光炸亮,只一瞬又忽地暗下去,唯余微弱余火。点火的那个人,正坐在她身前两步,四下打量周围环境。

她看着几乎跟自己同时坠下来的人,开口时才发觉声音虚弱得厉害:“你跟着我跳下来的?为什么不回营地喊侍卫?”

他扫过她因失血过多而泛白的唇,目光最终停在仍没有拔出的木桩上,有鲜红血迹不断渗出,想来是很深的伤口。

“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她借着火光,手握住露在外面的一截木桩,只一动就疼得嘶了一声。仿佛不甘心似的,她又拔出一点,额头上冷汗浸湿鬓发,再也没有力气再去碰它。

他蹙眉看着她完成这一切动作,却不愿向他求助一声。

许久,他随手撕下衣摆下的半幅衣角,俯身站在她身前,遮住洞口全部月光:“公主,得罪了。”

大约已经猜到离青要做什么。

人命关天,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就不那么重要。可方芜性子偏冷,既能违心说出那些伤他的话,又能宁可痛到无法忍耐也不向他求救一声,也许不会让他出手相帮。

但她却任由他褪下她的衣衫,鲜血黏在中衣上,动一动就是钻心地痛。修长指尖挑开裙带,那双手曾在无数大小宫宴上奏过乐,旁若无人般地从容,可如今却在发抖。许久之后才将中衣剥下来,目光触到半露的莹白肩膀时,他漆黑瞳仁狠狠颤了一颤。

山洞幽静,任何一声轻微细响都能化作万千回声。他紧紧将她按住,重新撕下一块衣料塞到她口中,手握上木桩时,贴近她耳畔哑声道:“疼就喊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回一声,鲜血已喷薄而出,顷刻染红他的胸口,像开出一朵一朵的蔷薇花。

她叫不出声,只能发出像受伤小兽般的呜咽,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不是因为想哭,只是太疼了,忍都忍不住。

等他替她包扎伤口时,她连呜咽都没有力气。

“好了,没事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在怀中,头就靠在他胸口,尽量不去碰她肩膀上的伤口。

原来不是她任由离青帮他拔出木桩,而是实在疼痛难耐,思维已经不清晰,不能分心再去思考别的什么。疼痛侵袭意识,她喃喃道:“原来伤在这里,会这么痛。”

他包扎的手一顿:“伤在哪里都一样疼。”

肩膀传来钝痛,她的意识有些模糊,似乎过去几年的事情都被淡忘。她姐姐没有死,她仍然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还没有经历过那些痛不欲生的事。

她向他怀中缩了缩,随口说着什么:“我原来摔断过腿,也很疼。可有人会给我唱歌,就不疼了。”

他愣了愣,像是认真考虑她的话,将衣衫替她妥帖穿好,才道:“我不会唱歌,只会弹琴。”

她握住他手腕,掌心传来潮湿触感,声音都发颤:“那你弹琴给我听,好不好?”

从前两人在一起,大多是精神交流,言语着实少些。

从未见过离青今日这么多话,大概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忘却伤口的疼痛。

石缝中透出微光,照在被搁置一旁的木色琴箱,本该是完好的七条琴弦,有一根却从中间断开,像两半干枯腐朽的细枝。他皱眉思索良久,轻声安慰她:“从洞口跳下来的时候砸到了琴,琴弦断了一根。等从这里出去了,我再弹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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