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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声音有些失望,她半闭着眼睛,冷汗顺着鬓角淌下来,“没关系,我也不是真的想听。”

时光像是就此静止,黎明前的天幕黑得没有一丝光。他将她靠在石壁,抱起琴走到洞穴深处,背对着她许久,才转过身来,苍白面色上露出勉强笑意:“是我看错了,弦没有断。”

不知琴音是否真的能镇痛,总归方芜片刻后已经熟睡,眉头却是紧皱。不知梦到什么,眼角有水泽溢出,似乎极其痛苦。

洞中结构着实复杂,又不透光,除了碎石和枯草,连两截能用来钻木取火的树枝都没有。

离青的腿伤还没有好彻底,只能趁有光亮时找路,回来时接些石壁上渗出的水喂给她喝。

方芜大半时日都在昏睡,偶尔醒来时,离青总是陪在她身旁。她靠在他怀里,像是相依为命的两只交颈鸳鸯,她低声问他:“还没有找到路,是不是?”

他伸手抚上她的发顶,是安慰的神色。

“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也许连自己都不相信,于是他又补充道,“方涵公主知道我们的去向。”

她轻轻笑了一声,摇头道:“如果是她设下的局,又怎么会真的引侍从来救我们。”

苦等的侍从果然没来,希望在苦等中逐渐变成绝望。她料想得不错,方涵本就恨透了她,又怎么会放过如此能将她一举毁灭的机会。只需故意将路指错,就算哪一天真的有人找到他们,也只会是两具腐烂已久的枯骨。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还没来得及担心水和食物的问题,天幕忽然降下暴雨,地下河水暴涨,有湖水倒灌进来,等他们发现的时候,水流已经从不知哪个方向汹涌袭来,发出阵阵嘶吼。

一个浪头打来,她一时站不稳卷入水中,可手却被人紧紧握住。恍惚中,似乎有人跟她说:“阿梧,如果我们没有死,你就嫁我。”

黑暗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已分不清这句话是现实,还是梦中。她想,在大燕时,曾历三次劫难,她失忆时没有死,那人重伤时她亦死里逃生,甚至连她最亲的姐姐被杀,她也挨了过来。若老天真要折磨她,又怎么可能轻易让她死去。

她确实没死。半日后被侍卫发现在河流下游,除了原本的伤口和细小擦伤,两人竟然都无大碍。

回到皇帝落脚的行宫,还没等伤势痊愈,已有一道口谕传下来。

离青听到这桩消息时,正同方芜在园里凉亭喝茶。“赐婚”二字一出口,他手中茶杯没有拿稳,茶水洒出了大半。

方芜容色淡淡,谢恩后才投去一瞥:“怎么了?”

他敛眉收拾好茶杯,再抬眼时神色如常:“在山洞里待了太久,手没什么力气。”

虽说两人只是遇险,但也是孤男寡女的遇险,何况侍卫寻到他们时,又是一个拥抱的姿势,实在不得不让人多想些什么。皇帝如此着急赐婚,大概也是顾及方芜的名声。假若方芜就此嫁给他,想来也是不错的结局。

之后时日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行程依旧。

行过大片密林山涧,皇帝吩咐落脚在附近主城。有蜿蜒河流贯穿城中南北,毗邻河岸泊着一排画舫。暮色时分,两岸掌起灯火,河畔传来袅袅乐声,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可我却看到,那一夜,是离青最后一次为方芜抚琴。

十指奏出的是方国最动听的乐曲,下的却是最狠的杀手。

“为什么?”缥缈琴声中,方芜问得突兀,垂眼看着手中的青花盏泛出不同寻常的幽幽冷光。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却足以让自己缱绻床前半月余而已。

而这样的药,她已饮了十日有余。

许是不曾想过方芜会说出这样的话,又或许是离青本就心中有愧,从未出过错的他,一音弹错,琴弦铮的一声发出刺耳响声。

周围静得只能听到汩汩江水流淌,离青的声音淡淡响起来:“我不懂公主在说什么。”

她将杯中水顺窗倒在窗外,顷刻间被江水吞噬。

她似漫不经心道:“你以为我在地洞中昏睡,毫无意识,便不知道你给我喂了什么?”

那句话,果然是她在梦中听到的啊。她沉吟道:“你难道,不怕我去禀告父王?”

“你不会。”乐声再次响起来,却是从未有过的高亢。指尖残影里,他抬起头,“我知道,你不是方梧。”

我不知道离青为什么会这么说,只是他胸有成竹,应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可他并不说破,想来是另有打算。

事到如今,我已不能再看下去,势必要去往镜中世界将方芜带回来。如之前所说,我既然将她带入镜中世界,无论结果如何,必得保她安全。

于是,我同贺连齐商议即刻动身,他却毫无反应,许久后忽然“嘘”的一声,吹灭了烛火。

万物皆静,片刻后眼睛才能适应黑暗。他捂住我的嘴,让我躲在桌下,自己却贴在门边,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果然,不多时,窗外有人影闪过,大门被猛地推开,梨花木的门颤了颤,竟然不结实地轰然倒下来。

有一道寒光闪过,却被什么东西生生截住。

我瞪大了眼睛仔细看,才发现截住剑光的,是贺连齐始终带在身边裹着黑布的剑。

我第一次见他出剑,其实准确来说也不是出剑,只是他始终用剑鞘抵挡来势凶猛的攻击,还要时不时地避开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冷箭。

来人是一袭官袍的楚尧,他带了滔天的怒意,每一招都狠辣至极。反观贺连齐,虽看似心不在焉,但招招都巧妙格开,一时间竟然高下难分。

刀光剑影间,响起楚尧冷冰冰的问话:“阁下始终不出剑,是看不起在下吗?”

贺连齐隔开逼向他咽喉的剑,似笑非笑道:“能让我出剑的人,着实不多。”

攻势因着这句话变得越发快,眼看剑尖已擦出火花,情急之下,我大喊一声:“十四公主如今危在旦夕,楚大人若是希望从此再也看不到她,大可以继续打下去!”

楚尧果然收手,贺连齐几步跃到我身前,神色仍然警惕。

“你说什么?”楚尧眯起眼睛,像是一时摸不准我话中真假,“客栈已经被包围了,只消我一个手势,你们今日便走不出这间屋子。”

果然,从没有门的门洞见对面围墙上站着十几名弓箭手,这还是能看见的,隐在暗处的还不知有多少人。

我开口:“之前我说的都是真的,方芜在镜中世界遇到危险。之前的账,是不是可以改日再算?”

沉默许久,他抬手打了个手势,围墙上顷刻间空无一人。

“好,这一次我相信你。只是,我要与你一同去。”

之前一病,我身体总是有些虚弱,去往镜中世界的咒语又耗费太多精力。若只是我一人还好说,带上贺连齐已是吃力,如今楚尧竟也要一起跟去,实在不知道能否成功。

可看楚尧心意已决的模样,再回想方才那些弓箭手,考虑良久,还是决定试一试。

我在客栈前庭找了块空地,祭出青玉命盘,默念曾经念过许多遍的咒语。然咒语才过半,从来没有过的疲惫感自心口涌出来,向四肢百骸蔓延。喉头泛上腥甜,我再也念不下去,止不住一阵咳嗽。

贺连齐伸手扶住我,眸中显出担心神色。一旁的楚尧目光沉沉,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犹豫道:“姑娘……”

我握紧玉盘,直到能顺畅呼吸,才摆摆手道:“不要紧,只是方才施法没有成功,只能等明日再试了。”

楚尧看着我,面色凝重:“姑娘说十四公主身处险境,不知可否再想想办法。”

我轻轻摇头:“我已经想过办法了。”

玉盘三月开启一次,不论失败还是成功,只能再等三月。若情况危急,须得即刻动身,只能以施术者的血为引,才能再次开启玉盘。

第二日月夜,我再次吟唱咒语,古老颂歌自天际响起,周围景物不断变换,再次落脚之处,是座百丈高的山崖。崖下江水滚滚,荡起白色水雾,迷蒙如在梦中。

距上一次在前尘镜镜中看到方芜已隔了一日,十二个时辰,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唯有看清之后如何,才能得知她的方位。

前尘镜闪过无数画面,不似从前能得知事情始末,只有记忆破碎的片段,像元宵节热闹集市上悬着盏盏走马灯。我知道那是她的生命迹象虚弱所致,可必须一幕一幕看下去。

画舫上的那一日,离青说方芜不是方国的公主。本以为会有什么反转后续,却没有下文。

真正的故事发生在夜中,画舫上现出许多黑衣人,照打扮来看,多半是刺客。

一个是方国不受宠的公主,一个是戴罪之身的琴师,实在难以判断究竟哪个人对刺客而言更有吸引力。可当看清带头的人时,我大约已经猜到后续结果。

方涵见到方芜时明显一愣,似是不可置信,看向一旁的离青又再次看向她:“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方芜的目光自黑衣人身上扫过,神色终于一分一分冷下去,答非所问:“这副打扮,似乎不是方国人。姐姐,你可知暗通敌国,是诛九族的大罪?”

“诛九族?”方涵大笑一声,“要真算起来,你也是在九族之列,是否当诛?阿梧。你说得没错,我很恨你,当年皇后诬陷我母妃下毒害她,你那出身低贱的娘明明知情,却故意隐瞒,逼得我母妃一条白绫悬梁自尽!你知道父王为什么对我百依百顺?因为他后悔,觉得对不起我母妃。但人死不能复生,他只好想尽办法补偿我。”顿了顿,声音难掩痛意,“可那是一条命,能用什么补偿?”

方芜凉凉地看着方涵,同她姐姐一模一样的脸,却恨她入骨:“你既知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杀了我,你的母妃能活过来吗?”

乌云暗沉沉压下来,河风吹过,打湿方涵的衣角:“可我看不得你顺心。你总是那副样子,从小你被欺负了,都一声不吭。父王把你送上国寺,你也没有求他一句。”

方芜打断她,像是浑不在意:“就因为这些?”

方涵抬手指向始终默不作声的琴师,风将衣袖扬起来,似一只翩跹的蝶。

“你回宫的那一晚,是他同我做的一场戏。我知道你一向爱跟我抢,我看上的东西,你一定会想尽办法夺过去。后来鉴舞时要用他做乐师,是早就设计好的。之前我故意跟你争吵,也都是做戏。只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好让他给你下毒。”

方芜容色淡淡:“我知道。”

“你知道?”方涵眸中乍现震惊神色,又转瞬即逝。她一步一步踏在甲板上,走至离青身前,“你早告诉了她?那你知不知道,她接近你,只是想要得到你的琴,去救她的心上人?”

天地之间蓦地劈过一道惊雷,照进他蓦然抬起的眼,将每一个人的容色都照得透亮。

方芜没有解释,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两个人的相遇,彼此都带了一身的秘密。走到最后,终于因为这些秘密,而斩断早已设想好的后路。

四周在一瞬间变得死寂,方涵的声音轻飘飘响起:“你是不是以为她爱上你了?”

刺客不知何时已将他们包围,利刃出鞘,泛着森然寒意。离青却仍在愣神,连方芜喊他的名字都全然没有反应。

刺客的武功着实平常,可奈何人数众多。方芜险险避开侧面劈来的刀,却没能躲开迎面直刺过来的剑。剑刃入肉发出钝响,她痛得闷哼一声。他这才突然惊醒,除了挡在她身前,再也做不出任何动作。他本就不会武功,又怎能带着她躲过刺客招招毙命的突袭。权衡之下,他最终带她跳到河中,此时正避在城郊的江边。

我在一处山涧找到他们,血迹被江水晕染划开,变成浅色的一圈。离青将方芜抱在怀里,按在她腹上的手已经发白,却仍止不住指缝中的血。

心绪一时复杂至极,我见过太多的将死之人,几乎能立刻判断她大约活不成了。

最终我脱下披风,走过去盖在她半湿的肩上:“我带你回去,宫里有最好的大夫,一定能治好你。”

她扯起嘴角,像是在笑:“沈潋,我不想再回大燕,让我留在这里吧。”

我没有说话。

“沈潋,记得我同你的交易。一定要救活他,让他活下去。我不会在黄泉路上等他,姐姐也不会。等百年后,他会一个人走过奈何桥,喝尽孟婆汤,永生永世都只有他一个人。”鲜血自嘴角不断溢出,她望着苍茫天幕,眼神渐渐涣散,那是一双不会笑的眼,唯有在起舞时才会漾出万千华彩。可如今,却再也不会睁开。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好,我答应你,一定会救他。”

她的气息渐渐微弱,仍在说着什么:“他骗了我,也骗了姐姐。他说他会来娶我,可最终还是跟姐姐在一起了。我恨他,恨他杀了姐姐,更恨他竟然不记得我。我日日夜夜都念着的事,他却忘了。”

我自是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那是大燕的杀手,武功卓绝。骗了她又杀了她最亲的姐姐。虽然不知她同他之间究竟有什么难舍的过往,可她爱他,到死都爱他。

“姐姐,你走了之后,每天夜里我都很害怕。我怕你不会回来看我,可又怕你回来了会怨我,怨我没有替你报仇。”

耳边响起滚滚雷声,始终抱她在怀的那个人把她拥得更紧:“阿梧,别怕,我陪着你。”

她却再没有说话。

他抹掉她颊边的水痕,唇碰了碰她光洁的额头,那是从没有过的亲密姿势。只是从今往后,再不能做了。

“你不是喜欢听我弹琴吗?我弹给你听。”乐声响时,他仍将她抱在怀中,“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第一次见到琴音化蝶。

原本以为只是方芜为了救他出来用的伎俩,却不想果真有无数白蝶自琴弦中幻化而出,热烈飞舞。这似乎是一件很耗费体力的事情,因为我清晰看见有血自他的嘴角滴落在琴弦上,琴音却不停。

我愣了愣,想上前阻止,但又觉得这不是普通的曲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只得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河风呼啸而来,卷起阵阵水雾,像有一只巨大猛兽在搅动河水,可却与她隔着一道屏障。

春风化蝶,在她身边不断起舞。

他的声音带着决绝:“我不会让她带着他的记忆离开,那些让她难过的记忆,一分都不会让她留下。”

白蝶将她托在半空,他弃琴而起,阵阵余音不绝。他抱起她,跳下滔滔江水。

模糊声音逆风而来,响在滔滔江水里,顷刻化为乌有:“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我抬起手,也只来得及抓住呼啸而过的一阵风。只能站在崖边,垂眼看着空无一物的山涧,久久沉默。

始终默不作声的楚尧忽然冲出来,似乎要跟着一同跳下去,被贺连齐一把拉了回来。

“你是打算殉情?”我颤颤开口。

楚尧神色复杂:“我要把公主带回去。”

我心知带不回方芜,必是无法交差。也许不用回到大燕,在此处楚尧就会第三次把剑架在我的脖子上。

可无论如何也该一试,这是方芜最后求我的事情。

我看着楚尧:“就算你跳下去不死,江水湍急,你也不可能找到她。”

“无论生死,把公主独自一人留在此处终是不妥。”

眼看他就要再跳下去,我伸臂拦住他:“生不能如愿,死后也不让她如愿吗?”

虽说于情于理,他都该将方芜带回大燕,无论是生是死。可留在这里是她最后的心愿,该有人帮她完成。

之后,楚尧只无言站在原地,再没有说过一句话,面色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似是不能相信所见一切。

人们总是选择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而无视不愿相信的。他不能相信千辛万苦寻到方芜,竟是这般结局。

我捡起离青留下的招引琴,手才刚一触上去,琴弦最尾端的一条琴弦从中间崩断,琴箱也碎成几块,像一片脆弱的枯叶在风中被揉得粉碎。

贺连齐也俯下身来,皱眉看着一地残片,许久,拿起一块在手中把玩:“听说招引跟主人神思相通,如今这样……”

之后的话,尽数淹没在呼啸的江水声中。

我大约也猜到他话中的意思。我默然把木块一片片收起来,目光落到琴旁不知何时多出的一副琴弦,愣了愣:“这是什么?”

贺连齐眯起眼,若有所思:“大概,是方芜的记忆。”顿了顿,“招引能以曲忘情。若将记忆凝结成实物,是件极费精神的事。”

我从未见过招引琴,更不知道它聚成的记忆碎片却不同于普通琴弦,竟是七条透明琴弦。弦内是中空,似乎有水波封在其中,漾着盈盈微光,像是一段鲜活的记忆。

我握着琴弦,考虑许久,还是把它交到楚尧手中:“这是她的东西,我想你该留下。”

楚尧的眼皮终于动了动,垂眼看了半晌,目光复杂犹豫,终是摇头道:“如果这里面封着她的记忆,那只能属于那个人。物归原主,也许才是她最后的心愿。”

我很快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是方芜惦记了一辈子的人,是她的姐姐爱上他却因此付出性命的人。而面前本该恨他的人,竟然想把方芜最后留下的东西交给他。

不能不好奇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红颜已逝,招引琴碎,这一回去往镜中世界,实在无法用成功与否来形容。虽然我跟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只有一半,至于另一半……我望着手中的琴弦,心绪莫名复杂。

回到大燕后,第二日楚尧就悄无声息地离开,而后三日内,缉拿嫌犯的告示全部被撤下。我同贺连齐商议如何才能寻到玄青,最终决定,还是从这副琴弦下手。

窥探别人的记忆总归违背非礼勿视的原则,但这东西必须要还给他,我想,也许读出方芜的记忆会找到线索。

贺连齐寻来一位琴师,又准备了一副无弦的琴,顺带问了问有没有什么能修补琴箱的法子。

琴师拿着琴箱残片看了半晌,忽然变得激动,连声音都颤抖:“这是,招引琴?”

我愣了愣,他继续说道:“我以为招引只是传说而已,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你们从哪里找到这琴的?”

贺连齐瞟我一眼,轻飘飘道:“莫不是这琴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忙不迭地点头:“这个琴实在太古怪了,听说能让人忘记一段情伤。最诡异的是,琴弦如果断裂,不能用普通的弦替换,必须要拿琴师的手指做弦,才可再次奏乐。”

以指为弦?

我望了一眼同样震惊的贺连齐,想起地洞那一夜离青不同寻常的举止,抬手揉了揉眉心:“这不是什么招引,只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琴,所以才想修复它。先生,开始吧。”

也许是贺连齐的酬金给得很足,他虽然疑惑,可仍是依言用长绢捂上耳朵,换好琴弦,奏起乐来。

琴音灌耳,脑海中像展开一幅绵延的山水图,墨迹自画卷中央而起向四面蜿蜒,最终定在一片宽阔水域。远处群山蔼蔼,初生朝阳扯破云雾,将万物镀上苍茫金色。湖边遍植叫不出名字的高大花树,淡紫色的花瓣铺了满地。树下坐了一个人,发上的玉簪歪歪斜斜,衣裳也破了几个口子,身形狼狈,却不难看出,那是十三四岁的方芜。

此时她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蹲在身前的人。

那人衣着虽不显赫,可容貌清俊,将一身朴素衣裳衬得无比风流,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样貌果然同离青如出一辙,却不同于他的淡然,反倒像刻意隐着张扬。

看情况,两人已僵持许久。

有花瓣自天空落下,他顺手抚去肩上落花,抬起她的下巴,像是打量一件珍贵瓷器,声音透着玩味:“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我是谁?”她皱起眉,喃喃重复他的话,努力回想却想不到分毫,头痛得像是要裂开。她狠狠揉着额角,声音带着哭腔,“我想不起来了,哥哥,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的手移到她的后脑,那里有一个巴掌大的肿块。从以往经验来看,大概是重击所致导致失忆。可想来玄青对于此道没什么经验,他微微俯身贴近她,鼻尖几乎要贴在她的颊边,似乎并不相信她的话:“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她惶恐摇头,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身处陌生环境,记忆尽失,却独独对他没有丝毫戒心。

他笑了笑,失去兴趣般站起身来,衣袍却被人扯住。回头就看到一张惊慌的小脸,乌黑的眼睛定定望着他,像是怕他就此走掉。

“哥哥,你要去哪里?”

“回家。”

他回答得干脆,却在触到她扯住他的手时目光软了下去。

日渐东升,染红一片池水。他站在树下,眸中漾出得意神色。

“我既救了你,就不会扔下你一个人。”他指着头顶盛开的花盏,唇边扬起一丝笑,“你不记得你叫什么,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师父说这花叫蓝花楹。以后,你就叫阿楹。”

他把她带回村中。

这里不似寻常的村子,倒像是什么隐士高人的住所,格局虽然普通,可一草一木都实在诡异。

我对大燕不大了解,不知猜测是否正确。偏头看向身旁的贺连齐,他只微微皱着眉,似乎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地方。

因方芜不知道自己是谁,玄青也不知道,住的地方又称得上与世隔绝,也许外面的寻人告示已满天飞,却丝毫不影响两个人的生活。

大半时日,都是他带着她到处游玩。河边钓鱼,丛中扑蝶,甚至爬树摘野果吃。

我想方芜一定没有过类似经历,因为我也没有。从前学习宫廷礼仪时,走路时每一步迈出多少,用膳时坐多少椅凳,每日读多少书,练多少字,都有固定章法。所以即便是失忆,可也足够让她快乐。

自从我见到方芜起,就从没有见她笑过一回,却不知她笑起来竟这样好看。一贯冰冷的眼弯起来,像只无忧无虑的雀。

夏日的天烦躁闷热,连刮来的风都是热的。方芜趁着夜中无人,偷偷溜到河边沐浴,以解酷热。上岸的时候却不慎被碎石划破了脚踝,她拖着伤腿回去时,恰好碰到出来寻她的玄青。

他的衣衫不大妥帖,想来是夜中发现她不在榻上安睡,情急之下胡乱穿的。翠竹摇曳成碧色海浪,层层竹影中,他一把捉住她的肩膀,扫过她想藏在裙下的脚,眸中隐有怒色:“深更半夜,你这是去了哪里?”

即使方才最痛的时候也一声不吭,听到他的呵斥时,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她扯着他的衣角颤颤巍巍:“哥哥,我疼。”

她从小被妥帖养在宫中,十指不沾阳春水,身上连半条口子都没有,何况一条半寸长的伤口。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乱跑,为什么不听?”怒意一点点地消散,他看她良久,终于叹了口气,转身背对着她,“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屋里燃着烛火,他一点点卷起她的裤脚,不是多深的口子,可落在雪白肌肤上,就分外刺眼。

他打量她的伤口,目光却被伤口边上的痕迹吸引。那是块寸长的红印,状若梅花,似乎是胎记。

他摩挲着那块梅花胎记,因长久练剑,粗粝指尖抚上去,带起一阵战栗。

“这是什么?”

她的双颊微红,方才还行动不便的腿却闪电般收回去,手臂牢牢抱着膝盖:“没什么,从小就有的。”

他眼底浮起笑意,故意重新抓过她的脚踝,牢牢地按在腿上,漆黑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嫣红的面颊。

“还害羞了?快过来上药。”

烛光将她的眉眼映得越发动人。窗外树影浮动,蓝花楹随风摇曳,似雪纷飞。

传言玄青是天下第一杀手,杀人时一刀毙命,从不用出第二招。可就现在看来,也只是比普通武士好一些,与其他杀手过招比试,也是输赢参半。这其实不难猜想,毕竟他日日同方芜一处,实在没什么时间练武。

他偶尔练剑时,她就在林中的树下全神贯注刻着一块砍下来的树根。刻刀将她的手磨出几道细微的口子,也浑然不觉。等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时,收起来已经来不及。

“在做什么?”他自她手中拿过木雕,身量颀长,一双眸子似有潋滟风情,雕工虽然生疏,可不难看出她雕的人究竟是谁。

他扬了扬眉,似是明知故问:“雕这个做什么?”

她定定望着他:“哥哥,从前的事我不记得,可我记得你。你别忘了我。”

他将木雕拿在手里把玩,答非所问:“你雕得好丑。”

她颊边泛起红意,嗔怪地瞪他一眼,作势要把小人偶抢回来:“既然丑,那你还拿着做什么?快还给我。”

他一双眉眼微微上挑,满是潋滟风情:“是丑,可是这是你送我的。我很喜欢。”

她总觉得他不开心,于是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开心。等他开心了,又想让他更加开心。可见人的欲望无止无尽,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

后来不知从哪里来了个云游四方的乐师,各色乐器均奏得出色,七弦琴尤甚。她总远远地听他奏乐,跟着哼起歌,脚下不由自主地走出些步子。她愣了愣,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一曲毕,已能跳出一支完整的曲子。

自那以后,她自醒来后就去找那琴师,日日跟着乐声排练舞步。虽然相距甚远,可琴师像是知道她所在,每日只在固定时间奏那么几首乐曲。

待她已能跳得很好,便满心欢喜地找到正在练剑的他,扯住他的半片衣角:“哥哥,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

虽然失忆,也许潜意识里还记得那些舞步。不需要任何人教,只要乐声响起,自然便能跳出来。一曲毕,却没能等到她想要的答案。他只抱着肩,冷冷看着她。

“你觉得这样好看?”他握剑而起,手中挽出剑花,每一招都如行云流水,使得干净漂亮。却没什么攻击力,十里翠竹也只有一片竹叶坍塌。

“我倒觉得这样更好看。”话毕,他已提剑离开。

其实这不是他的真心想法,也许是看她与琴师日日处在一起有些不悦。可她却当了真,在他走后很久,都始终愣愣地站在原地。最终她学成他的样子,柔软舞步一点点变得硬挺,却是异样风情。

他把她雕出自己喜欢的模样,在她的每一处都刻下他的痕迹。

对于方芜会爱上玄青,简直没有丝毫意外。

他有他的生活,有他的同伴,有他赖以生存和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可她的世界里,只有他。

这个村子圈养杀手,导致村民大多夜中出行,而白天在家里睡觉,乍一看像一座空城。

我着实不能理解,民风淳朴的地方,怎么会想到做杀人的营生。但接下来的一桩事,让我很快醒悟。

因玄青接的任务实在不多,为数不多的几次也总是把自己弄出一身伤。于是,他外出任务时,方芜总会在屋里燃一盏灯,自己就坐在桌旁,百无聊赖枕着手臂,等什么时候油灯枯竭,赶紧添上灯油。哪怕无意中睡着,又会很快惊醒。

她不是不想睡,是不敢睡,怕一闭上眼,再睁开时就再也见不到他回来。杀人这个行当,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有时只有一夜,有时甚至会几夜不归,她就彻夜彻夜枯坐,直至天明。

最长的一次,过了整整四天。白日还是一派晴朗天气,夜里忽然下起大雨。闪电将天地照得透亮,她听着倾盆雨声,本应该让她害怕的天气,可实在熬不住,就迷糊睡去。

微弱灯火闪了两回,最终趋于暗淡。

黑暗中,门敞开缝隙,漏尽一地破碎雨幕。有血腥味伴着泥土清香淡淡地弥漫,隐约可见一道颀长身影狼狈走进,雨水一步步在脚下蔓延。俊朗的脸上满是湿意,可嘴角仍带着清晰笑意。他悄然在她身旁坐下,雨水也顾不得擦一擦,就这么撑着头,安静地看着她好看的眉眼。

大约是在梦中也不踏实,一声惊雷响过,她陡然睁开眼,恍惚间就想去添灯油,却在看到身旁人影时,险些尖叫出声来。他及时捂上她的唇,手指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似笑非笑地问她:“今夜怎么没有点灯?”

“你回来了?这次如何,有没有伤到哪里?”她揉着眼睛想去握他的手,指尖不知碰在哪里,惹得他闷哼一声。她茫然摊开手心,入眼的是一片温热濡湿。

鲜血染上莹白指尖,像冰天雪地绽出朵朵红梅。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手指,愣愣地:“你这是……”

他适时搂过她的肩膀,把头埋进她肩窝,半闭上眼睛,似乎是累极:“嘘,没什么要紧的。你别乱动,让我靠一会儿。”

她想劝他上药,可又不敢挣扎,怕再次牵动他伤口。月华深深浅浅照进来,这才看清他身上遍布刀伤,最深的一刀在肩膀,三寸多长,深可见骨的口子。只用绢布草草包扎,仍被血迹染透。

“这么晚还不睡,是在等着我跟你说些外面的趣闻?”不知是习惯疼痛,还是根本不觉得痛,他牢牢拥着她,仿佛怕他一松手,她就会即刻消失。

“这回还真有一桩趣事,你想不想听?”不等她回答,他又自顾自说道,“听说朝廷在找一位走失的公主,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得花容月貌,舞跳得极好。你说,会不会是你?”

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突然被他一声轻笑打断:“怎么会是你?你是我捡到的阿楹,连名字都是我给你取的,怎么会是公主?”

她紧紧咬住下唇:“别说了,我先给你上药。”

他却像没有听见,微微调整姿势,将她拥得更紧:“不想听这些?那我说些别的。这次任务,对方有十多个人,我们只有四个。除我以外,没有一个人活下来。”顿了顿,他望向光秃秃的房梁,“从前我离开时,从没想过生死。可现在,我只想能活着回来。因为我知道,有个人,她一直在等我。”

她终于靠在他怀里,脸色却苍白:“为什么还要继续在这里,离开不好吗?”

他笑了笑:“也许离开,下场会更可怕。”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包裹,对上她疑惑的目光,他别开脸解释:“礼尚往来,你送我人偶,我也该送你别的什么。”怀中的雪白锦缎包得严实,边角被血污染得通红,他一点一点地打开,露出断成两截的碧玉簪子,他勉力扯了扯嘴角,“可簪子也碎了。”

有水泽一滴滴落在他的手上,他像被烫到似的浑身一颤,抬手抹去她颊边泪痕。

“哭什么,不喜欢?”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要什么簪子,我只想时时刻刻能看着你,知道你平安就好。”

这其实是个美好夙愿,理应不可能实现。可他却将玉簪重新收起来,一只手握上染血剑柄,一字一字问得认真:“是吗?你只是想要这个?”

手起刀落,削下一片半寸长的骨头,薄薄的一片,在黑暗里闪着幽暗蓝光,他把骨片递到她面前。

“这个给你。”他咬牙忍着痛,许久,轻声道,“无论我平安与否,你都会第一个知道。”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整个村子的人以杀人为生。

传言世间有类族人身怀异能,其骨能感知危险。若两人持有同一人的骨,其中一人有危险时,无论相隔多远,骨片都会变色。世人称之为追魂骨。

简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用的追踪工具,曾有杀手组织和宫廷暗卫为了这种骨,不惜一切代价找寻这一族人的踪迹。寻到之后便是满门屠戮,生生将皮肉剔除,只带走人骨。终于在其后某天,这一脉人彻底销声匿迹。

我原以为,是世人太过残忍,生生将他们屠尽,却不想原是他们举家迁移,挑了处桃花源般的村子彻底与世隔绝。

从此往后,岁月平静得像无风的湖畔。玄青也因受伤颇重,暂时只在家中养伤。

回想起我认识的方芜,看不出半分失忆的痕迹。我虽希望她能同他在这世外桃源天长地久,可就我所知的之后种种,也知道这个美好愿望不可能实现。

这一天终于来了。

有杀手外出执行任务,带回许多张寻人启事。玄青的师父深夜找来,和他在屋外院中密谈许久。

待他回来时,已替她收拾好行装,牵她的手走到那片开遍紫花的树下,她已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她扯住他的衣角,眸中似有泪光:“哥哥,我不走。我不想做什么公主。”

他僵了僵,摘下一朵蓝花楹,别至她耳后:“等我三年。三年后,我就去娶你。”

她的颊边蓦然泛起嫣红:“你说什么胡话。我既是皇亲国戚,怎么可能任由你……”

紫色微花落满肩头,他定定看着她,漆黑眸子映出她微红的脸,那是他最后一次同她笑:“一人拦我就杀一个,两人拦我就杀一双。天下人拦我,我就杀尽天下人。阿楹,我总要娶到你。”

最后,方芜总归离开,像飞鸟还巢。

皇宫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就像把一只盛满奇花异草的水晶杯摆在一间破庙里,尤为不和谐。

不知她是否相信了玄青的话,于我而言,总归是持怀疑态度。年少时难免气盛,说出狂妄自大的话倒也无可厚非,最多听听便过去了。可之后的情景将我的想法尽数推翻,只因玄青开始沉下心来,潜心练武。

我不知他是否是天生骨骼清奇,一日能学他人十日学来的东西。只是他传说中的高人师父在半年后已经教无所教,最终只能任由他离开村落,另寻高人。

他成了真正的杀手,为了她。

三年,一千余天,如白驹过隙,两个人分别过着各自的生活,唯一相通的地方是天上那一轮明月。方芜的记忆在回宫不久后恢复,也不似与玄青在一起时爱哭爱撒娇,容貌生得越发沉稳端庄。可也不似我初遇她时,在宫中无人交好。

起码在我看来,她与每个人都有交集。

按我从前的猜想,是方晗爱上玄青,方芜也爱上他,可她们二人姐妹情深,她便把这份感情藏在心里。因为多年隐忍爱意,才会在玄青杀死方晗之后爆发。

如今看来,却是方芜先遇见他,两人彼此相爱。实在不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使这段感情终于破裂,致使玄青又爱上方晗,甚至杀了方晗。

在大周时,太子哥哥最爱读些酸诗,其余的听听便罢,唯有其中一句印象颇深——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待我问他这句诗词究竟是何意时,他只摇着把破折扇,得意扬扬同我道,相思是桩病。

起初我不大懂,可如今看到方芜的模样,大约也能了解一二。她日日想着那个人,想知道他的消息,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再受什么伤。可她不知道,寻常人再也伤不了他。

五月十二,边关大捷。

天子龙颜大悦,当夜便宴请众臣。方芜称病没有出席,却遣了贴身侍女去席上传话。

酒过三巡,旗开得胜的楚尧一身月白战甲出现在内宫一处偏僻凉亭,带了边关的仆仆风尘,眸中疲惫在瞥见婷婷而立的方芜时顷刻间消失。

“公主此时召见微臣,不知所谓何事?”

“楚将军。”她唇边有盈盈笑意,甚至不给他打量她的机会,再开口时已经开门见山,“请楚将军,帮我寻一个人。”

久别重逢的欣喜坠入夜幕缓缓飘散,一并他的嗓音也显得低沉喑哑:“不知公主要寻的是什么人?若是要紧事,禀报圣上岂不是更快一些?”

夏夜晚风微凉,她自袖中摸出一张折得方正的熟宣,依稀可见是幅画像:“是我的一桩私事。还请楚将军帮我寻一寻画中人,不需劳驾父王。”

楚尧似是不解,皱眉紧紧盯着她一截莹白的手腕。刚要伸手去接时,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笑:“庆功宴你却告假,我以为你是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不想竟悄悄躲在这里同楚将军夜话,莫不是……”

楚尧的手一抖,画像自空中掉落,飘飘然落在方晗的脚边,被她弯腰拾起来。

见来人是她,方芜似是松了口气,将她拉至身前,像是浑不在意她口中所言:“姐姐莫要胡说。”

我终于见到方芜的姐姐,她甘愿余生用仇恨当作信仰,只为替她报仇的那个人。与她有七分相似的样貌,全然没有在方国时的尖酸刻薄,容貌恬淡,似一派皎皎月华。奈何红颜薄命,着实令人扼腕。

楚尧适时告退。

六角凉亭下,方晗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直至消失在拱门前,才转头笑道:“许久没有与你一同练舞,你没有荒废了吧?我近日新学了一支舞,要不要我教你?”

方芜亦是从沉思中回过神,点头笑道:“好。”

有些习惯,一旦萌生,就像树根深深扎在皮肉,想要改掉,唯有将生了根的叶生生扯出来。方芜跳给玄青的那些舞,全是按照他的喜好,一步一步排练而成,如今已是习惯,再跳回原来的舞,还不到一个小节,已跟不上方晗的舞步。

方晗斜斜睨方芜一眼,扶着漆红柱子,声音有些喘息:“自从你失踪回来后,日日都心不在焉,是有什么心事?”

远处隐有丝竹乐声,宫灯重重,方芜颊边漾出微红,被月色衬得越发明艳:“姐姐,我喜欢上一个人。”

方晗愣了愣,眼睫顿时盈满笑意:“是什么时候的事?要不要我去求父王给你赐门婚事?”

方芜走到她身畔,把头搁在她的肩膀,摇摇头道:“他说他会来找我,我只要在这里等着他就好。”

流云漫天拂过,遮住稀薄月光。方晗握住她的手腕,遥遥望着月色:“阿芜,我真替你高兴。”

七月初七,乞巧节。方晗在宫中待得烦闷,便拉了方芜一道去集市赏景,半路恰好遇上进宫面圣的楚尧,在问清二人去向时,又领了一队乔装打扮的侍卫,无论如何都要妥帖随侍。

护城河边河灯悠悠,繁华街景里,小商小贩络绎不绝。方晗似是难得出一回宫,对一切新奇事物都颇有兴趣。不多时,侍卫手中已报了三层锦盒。她在一家卖面具的小摊前停留得尤其久,随手拿过一个伶人面具罩在脸上:“阿芜,好不好看?”

方芜想答一声好,蓦然觉得挂在颈上的骨片热得发烫,像一簇极细的火苗灼在胸口。她来不及细想,已握着骨片跑向人流相反的方向。身后楚尧愣了愣,将手中锦盒交给近前侍卫,也追了出去。

方晗把面具拿下一半,望着层层人流喊了一声:“阿芜——”

她已不见踪影。

玄青曾说,若他遇到危险,她会第一个知道。她果然感应到,沿着护城河一路奔跑,直至跑出城门,最终停在一片荒郊山头。

每走一步,心就沉下去一分。纷乱的车辙印,泥土被鲜血染红,她曾送给他的人偶,为了让他记住她,可现在却被劈成两截,刀口整齐,想来下手的人武功不错。其中一截孤零零地滚落在被砍倒的树旁,另一截已不见踪影。

血迹在断崖旁戛然而止,她向前走了两步,脚下似有千钧重,连迈出一步也是不能。

楚尧从她身后走上前,向崖下望了望,只能见云雾缭绕:“从这里跌下去,必定凶多吉少。哪怕不死,也是重伤。”

这句话终于将她心底最后的希望击碎,她昏倒在断崖上。

回宫后,方芜大病一场,自此郁郁寡欢。

因为我已知道最后的结局,情绪并未有太大波动。所以很难想象,当玄青毫发无伤再次站在她面前时,方芜的内心究竟会生出怎样的情绪。

半年后,十二月已是地冻天寒,当方晗牵着一身玄袍的男子站在她面前时,方芜久久愣在当场,甚至不知该作何表情。三年都活在腥风血雨里,他的俊朗脸庞像是被刀刻过一般,一双狭长的眸子冷得慑人,可只有在看向身旁的人时,会露出她熟悉的温柔表情。

她不知自己是该开心他还活着,还是该质问他为什么不来娶她,抑或是该恨他为什么牵着姐姐的手。

她想知道这三年他究竟过得如何。情绪像洪水奔腾嘶吼,像要冲破喉咙,却被齐齐堵在喉管,一句话都说不出。

姐姐满脸洋溢着幸福笑意:“阿芜,我会嫁给他,我爱他。”

“阿芜,你喜欢的人呢?到时我们一同出嫁,一同披上嫁衣,一同上喜轿……阿芜?”

她自回忆里抽身而出,目光落在两人紧紧相牵的手,许久,淡淡回应道:“没有什么喜欢的人。姐姐,儿时的话,怎么能当真。”

原来,那只是他幼时的戏言,她却当了真。

照理说,公主同平民百姓,简直不可能有结局,更何况是身份成谜的杀手。但恰恰因为是杀手,百丈城墙犹如矮篱,皇宫侍卫简直形同虚设。

我不知方芜见到二人花前月下究竟是何种心情,或者说,根本没有心情。

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宫墙。之后不久,两人的关系还是被皇上发现。

方晗决定同玄青私奔,恰好路过在楚尧管辖的边境。

方芜再次找到楚尧。自他回宫后,她一共找过他两次,为了同一个人,只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她等在楚尧下朝时的必经之路,额间花钿衬得她的脸色越发苍白:“姐姐的事,还请楚将军多多照应。”

一只离了雁阵的孤雁自天边飞过,楚尧眉间带了丝怒意,定定看着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公主不怕,我会上报皇上?”

她的目光不知落在哪一处:“正因我信你,才会将此事托付给你,楚将军。”

“公主为何要这么做?”楚尧有些气急,停顿了许久,才将声音稳住,“寻了一个人这么多年,等他终于出现了,公主却要替别人做嫁衣?”

“她不是别人,她是我姐姐。从小就对我那样好,什么事都让着我的姐姐。”说出这样的话,她想牵起嘴角笑一笑,可是就连笑都是苦涩,“他喜欢我,我就将我自己给他。他不喜欢我,我就把最好的给他。”

我总算明白方芜为什么从来不会笑,一贯只是淡然的表情。因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能大过让她痛苦的事。最亲的人跟最爱的人在一起,实在不是祝福或是洒脱放手就能画上句点。

总以为事情至此,已像钝刀剜心,再不能痛至如此。可接下来的事,就像刚刚剜出的心脏,在它还在跳动时,又狠狠刺了一刀。

方晗与玄青私奔的前一夜,天刚刚下过雪,半边夜幕泛出浅浅绯色。月光将琉璃瓦照得透亮,星子却极少。

方芜倚在榻上看书时,有侍女送来一封方晗的小笺。信笺上的字体娟秀漂亮,甚至能想象她写下这些话时,眼中含着一抹温柔笑意:“阿芜,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凤凰台上,我想再同你跳一支舞。”

熏笼中燃着的银炭噼啪一声,她将小笺收起来,抬头对侍女说道:“告诉姐姐,我一定按时赴约。”

看似漫不经心的表情,可侍女离开后很久,手中书卷都再没有翻过一页。

亥时一刻,方芜特意穿了她们曾经练舞时常穿的衣裳,绯色罗裙,大红的水袖,起舞时似一朵盛开的蔷薇花摇曳绽放。行过一段僻静宫道,道路尽头现出一个模糊人影。

是穿着战甲的楚尧,像特意在等她:“公主真的要去?若此事被皇上知道,公主便是帮凶。”

她拂开他欲挡住她的手,望了望天边寂寥月色:“这是最后一面,我也该见见他。”

她不知自己口中的人究竟是谁,只知道也许今日一别,此生再难相见。

大约是早已预料到她的答案,白衣将军微垂了眼:“若公主执意要去,那微臣便护着公主……”

她却轻声打断他:“方才将军也说过,若被皇上发觉,将军定然脱不了关系。我又怎能让将军以身赴险。”顿了顿,“再说,待姐姐出宫后,还要仰仗将军相助。”

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一步步退至路旁。她自他身畔走过,没有半分停留。

据约定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姐姐一向守时,定然已经早早候在那里。她脚步急促,绣鞋踏过积雪,印出一行深深浅浅的印记。

凤凰台积了层薄薄的雪,台后的金凤展翅欲飞。她提着裙摆踏上高台,方晗就站在台子尽头,盈盈同她笑。

她读懂了方晗的笑,能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哪怕弃了这公主的身份,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只是在下一瞬,那抹笑意就冻结在嘴角。她看到寒光自她眼前闪过,鲜血从姐姐颈间喷薄而出,将茜色宫装染成极暗的颜色。刺客的脸自她面前一闪而过,可已经足够让她看清他。那是她念了整整三年的人,哪怕化成灰她也能记得。

她愣愣地看着同样怔住的他,低头看被血染红的手指,似是不能置信。许久,他几个纵身跃入黑暗,天空响起一声悲痛怒吼。

她这才惊醒,手忙脚乱地去捂方晗的伤口,可无论怎么用力,血仍旧从指缝不断渗出。

姐姐就死在她的怀里,眸中华彩一分一分暗下去,像被雾蒙了的珍珠,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姐姐最后看她的那一眼,她到死都记得,有痛苦,有怨恨,有不舍。

方晗的死,才是造就了我见过的,对万事万物都极为冷淡的方芜。也许最初的时候,她还抱着能跟他在一起的微小愿望,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姐姐。从那时起,他跟她就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

什么都不可能了。

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楚尧会觉得方芜恨他,因他耽误了时辰,也许早一些到那里,还能把她姐姐救下来。

琴师奏完乐,摘下蒙在眼睛上的白绢时,我同贺连齐面色沉重,两两无话,仍然沉浸在最后那幕场景中,久久无法回神。

琴师打量我们半晌,大约觉得他明明弹的是一首愉悦的曲子,我们听完竟会如此沉重,实在是一件很打击人的事情。连钱都没拿,抱着琴掩泪奔出客栈。

我在继续悲痛还是追上去给钱之间选择了后者,回来后,看着仍若有所思的贺连齐。

“外面下雨了,还刮着很大的风。”

他这才抬了抬眼睛:“所以?”

我很流畅地接道:“你说,玄青为什么要杀了方晗?”

他抬手揉着眉心,似乎很是疲惫:“若真想知道,大可以当面去问问他。”

且不说寻不到玄青的踪迹,就算寻到,当面问他为什么杀了他心爱的女人,不知会不会被他一剑刺死。贺连齐走到窗边,抬手推开窗户,雨丝漫进来,顷刻打湿他的衣襟。

我抱了抱肩膀,好心提醒他:“你若是想淋雨,还是出去淋比较尽兴吧?”

他一副不同我一般见识的模样。

片刻后,一只白鸽落在窗前,抖了抖被雨水淋湿的翅膀。他从白鸽腿上取下信筒,抽出一张细白字条,看完后冲我扬了扬手,嘴角微弯,似笑非笑道:“你想见的人,找到了。”

江南近郊有座花楹山,便是之前贺连齐所说能压制玄青体内毒性的仙山。于是我跟他连夜赶路,途中在茶肆歇脚,便向店中小二打听方向,得到的答案是:“哎呀,客官,万万不可上山啊,听说那山里啊,有鬼!”

于是我更加肯定,玄青就隐在山中。

待行至山脚,却对传说中的仙山有些失望,因为无论如何看,这都是一座普通的山。爬山过程异常艰难,大约很少有人上山,因此连条像样的路都寻不到。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始终沉默的贺连齐忽然问我:“你有没有想过……”

我绕过一截枯枝,微微偏头:“什么?”

等了片刻,等来一句:“算了。”

我大步跨过一块巨石,转身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说:“你真是奇怪,说话什么时候变得吞吞吐吐的?”

没想到脚下的石头松动,我狠狠晃了晃险些滚下山去,幸好被他一把拉住手臂。

扶着我站稳后,他抬头看我,我也看着他,在我以为今日的时间会全部浪费在对视比赛的时候,他突然松开我的手,声音带着点严厉:“看我做什么,看路。”

“……”

山下一片晴好,山顶却似有云雾笼罩。远处已隐隐能望到数重房檐,却不知该如何到近前。

天下第一的杀手,想来得罪了不少人。他意气风发时无人可敌,也无人敢敌,如今身中剧毒,所谓名门正派又怎么会放过诛杀他的大好时机。

所以隐居在花楹山中,除了可以疗伤之外,更因此山易守难攻。山路险峻不说,山门尤其独特。仔细看来,是两棵巨大的老树,树干微微分离,却在半空交织在一处,像两个情人相依相偎,树冠稠密几乎遮住所有日光。

我仰头望着树冠,用手臂碰了碰身旁的贺连齐:“你不是轻功卓绝吗?能不能从这里飞进去?”

他拍开我的手:“你以为,我是什么飞禽?”

我正想反驳他,忽然有声音缥缥缈缈响起,似是从树顶传来:“山中不接待外人,二位请回吧。”

我把手做喇叭状,仰头喊:“这位高人,方不方便露个面?”

树叶一阵稀疏响动,等了许久也再没有人声。

我想了想,道:“这是,不方便的意思?”

贺连齐拿起腰间裹着破布的剑,对着树干敲了两下,沉声道:“我能救玄青的性命。”

几只飞鸟惊起,飞入天际。

有人影从树上一跃而下,依稀是个白衣女子,看模样似乎还比我小几岁。她稳稳落在地上,冷眼将我跟贺连齐打量一遍,威胁道:“你们若是敢骗我,我定叫你们走不出这花楹山。”

她走到树前,不知按了什么机关,两棵老树的枝叶缓缓分向两边,露出仅够一人通过的缝隙,一矮身便消失不见。

我同贺连齐对视一眼,也学着她的模样进了山门。

山顶宽阔,数间殿宇林林总总。

白衣女子将我们带至其中一处,便垂首立在一旁。

我走到那扇紧闭的门前,轻轻叩门。

三下过后,里面响起一道清冷声音:“我不是让你走吗,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白衣女子神色微动,却不答话。

我径自推开门,日光将我的影子投在见方的石砖,窗下一人背身而立,白衣黑发,似一幅水墨画。

我顺着他的身形看下去,目光在瞥到他的手时却微微一愣。那是拿惯了剑的修长五指,此时正握着什么物什。

——是方芜雕给他的,如今只剩半截的人偶。

一时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想法。我轻咳一声,走了几步靠近他:“方芜托我……”其余的话尽数咽回口中。只因他转过身来时,我才看到他眼睛上覆着层层白纱。

“方芜?”他似乎在极力回想,终于想起来,像是回忆一个路人,“是晗儿的妹妹。”

我仔细端详着面前的人,比在方芜记忆中看到的更加消瘦,脸色虽苍白,却没有多少病容。明明看不到他的眼睛,可在面对我时,仍然生出莫名冷意,大约是这些年穿越无数生死染上的凉薄。

他提起她,却带着旁人的称谓。我不禁失笑:“她到死都想着你,可你忘了她。”

“想着我?”他玩味重复,“姑娘若是来寻仇的,在下的命取了便是,反正……”他笑了笑,平淡面色生出解脱,“我早就没了活着的意义。”

我总算明白当时方芜说的话,她想让他活着,让他痛苦一生。自尽是懦夫所为,以他的性子不可能由着自己自尽,只能行尸走肉般地活着。生不如死,这的确是种折磨。

我的目光移向他手上的东西:“那你为什么还拿着她雕给你的人偶?”

“谁?”他皱了皱眉,忽又现出柔软神色,那本不该出现在一个杀手的脸上,“你说这个?这是她姐姐雕的。”

我皱了皱眉,脑中一时有些混乱,不知是我读取方芜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还是面前的玄青出了什么问题。

“你是说,这人偶是方晗送你的?你是这个意思?”

他将头偏过一个角度,大约是在判断我所在的方向:“你认得她?”嗓音竟有一丝惊喜笑意,复又化作自嘲冷笑,“姑娘果然从宫中来。从前宫中派出不少杀手,最近倒是少了许多,我还当他们早就忘了晗儿。”

我解释道:“我跟大燕皇室没什么关系,只是与十四公主有些私交,她托我来医治你。不知你中的是什么毒,我略通医术,或许能解也未可知。”

这句话纯属瞎编的,我能做的只有用圣物续命,医术之类完全不通,唯一懂的无非是如何抑制咳血之症。可看他的模样,似乎也并不需要。

虽已不能视物,可他仍将手中人偶拿到眼前,似在仔细端详:“这话从何说起?我从没有中过毒。”

我愣了愣,没有中毒?瞧他面色,除去中毒过深,再也想不出第二种解释。

我微微犹豫,还是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不顾身旁白衣姑娘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的眼神,问道:“你该不是失忆了吧?”

“姑娘说笑了。”他嘴角翘了翘,可面上并没有多少笑意,“我没有失忆,就是有些事情记不大清了。从前的事常常想起来,可这几年的事倒有些忘了。不知这病,姑娘能不能治好?”

我越发觉得奇怪,略略想了想:“方芜只说让我帮你续命,你既没有中毒,那这交易就得重新算起。如果我能让你记起这些年的事情,你拿什么同我交换?你知道,我从不做赔本的生意。”

“我孑然之身,恐怕没什么能入姑娘的眼的。只是晗儿的妹妹,为什么要救我,她不是……”说到此处,他轻轻笑了一声,“恨不得我死吗?”

方芜希望他能活下去,也许并不是只有单纯的恨意。她一定是舍不得他就此死去,才会拼尽性命留下招引琴。

爱与恨本身就是一场博弈,二者看起来相去甚远,实则只隔着模糊的边界。

她对他的感情太复杂,复杂到连自己都看不懂。到头来,只剩一念,就是希望他还活着,无论爱恨。

我看了看玄青:“你说得不错,她是恨不得你死,可又想让你活下去。”

“是吗?可惜,我没什么毒需要解的。”他像是浑不在意,手指在眼上的白纱上贴了贴,“在下身体不便,恕不远送了。”

我还想再说什么,可他已背过身去,仍立在窗下,像是望着屋外的景,又像等着什么人。

我把琴弦放在他近旁的桌上,步出前厅,走过空旷院落,就见漫山遍野的蓝花楹妖娆绽放,像在方芜记忆中看到的一样。

我想离开后,也许再不会见到这种树,不如在这里多看一看。

我在花树下站了一会儿,越发觉得缺了些什么,仔细一想,可能是没人与我一同欣赏这无上美景,于是只能就近问一问自方才起就不知在盯着何处的贺连齐:“你看这花,好不好看?在王都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呢。”

不光是在王都,在大周时也没有听说过这种树,这大约是大燕独有的。

贺连齐终于回过头瞟我一眼,却是一脸高深莫测,似乎不理解我怎么还有心情赏花。

只是除了这些,我再也不能做别的什么。

我继续自言自语:“是叫蓝花楹吧?后来我还特意翻过古籍,可书上说这种花十分难养活,只有水土充盈之地才能活下一两株,不知为何能长在这深山之上。”

正四下打量周围环境,耳畔忽然响起贺连齐淡淡的嗓音:“你知道这些花为什么开得这么好?”顿了顿,漫不经心说出吓人的话,“是用人血灌的。”

我愣了愣,低头望着手中的花。

淡黄的蕊似乎化成一张艳丽的人脸,此时正冲我冷冷狞笑。我吓得松开手,花瓣飘落,坠在树根旁。

我狠狠瞪他一眼:“我胆子小,你别吓唬我。”

他笑得意味深长:“不信?你可以问问她。你在看花,却不知有人也在看你。”

从前不知在哪里听过一句诗,译成白话大约是你在赏景,殊不知你也是别人眼中的景什么的。

正想问他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少女情怀,却见近旁一棵花树后绕出来一个人,是方才的白衣姑娘。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只听她道:“他说得不错,九公主,就葬在这里。”

方才只顾着赏花,全然忽略大片树荫后,有一座孤坟,坟包打理得十分干净,坟前竖着一块白玉的碑,碑上却空空如也。方晗,竟是被葬在了这里。不需深思也能猜到,将她的尸身从宫中移出,就像那花树能在这里成活一样,究竟费了多大的工夫。

白衣女子定定望着我:“你是沈潋?传言能救人于膏肓的圣手,但凡治病,必须要拿一件东西交换的沈潋?”

没想到我的名字已经传到这里,我点了点头,她眉间腾起犹豫神色,许久,终于道:“师父他,中了毒。”

原来,这二人是师徒关系。

我道:“我自然知道他中毒,不然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虽然不知他为什么不承认……”

她却打断我,面色凝重:“他中的是忘忧蛊。”

我正想问忘忧蛊是什么,身旁始终一言不发的贺连齐忽然接口:“你是说,玄青中了忘忧蛊?”

她眸中隐有忧色:“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我寻了很多古籍,才找到类似症状。可听说忘忧蛊早已失传,不知是何人竟能下此毒手。”

难得有事物能让贺连齐提得起兴趣,可事到如今,已别无他法。

我上山来的确是要救玄青性命,但招引已碎,无法用神器之力帮他续命。

神思恍惚间,那白衣姑娘仍在说着什么:“我曾告诉他忘忧蛊的事,可他却不相信,以为我在骗他。我知道师父心系公主一人……”

我笑了笑:“你说的是哪一个公主?”

望着她不解的神色,我摇了摇头,正打算说时候不早我们先告辞了。肩头忽然被一双手揽住,我回过头,就见贺连齐面带笑意,缓缓道:“这桩交易,我们重新考虑。”

回去的路上,我问她:“你跟你师父是怎么认识的?”

她想了想:“我之前曾险些被流氓欺侮,是师父把我救了下来。后来他教了我几手功夫,可从不让我叫他师父,也不让我跟着他。”

我不会弹琴,更不会像离青那般用招引施术夺走他人的记忆,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前尘镜重温那一段过往,我想知道玄青究竟是如何看待方芜的。方芜性子倔强,无论生前死后都定不会问他一句,那么我替她看清这一切,也算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点事。

还未进门,玄青的声音已隔窗传来:“姑娘此时回来,莫不是知道了想要什么?”

我站在窗下,将轩窗推开,看着他:“我不能治你的病,却能给你一样你想要的东西。”

他做出愿闻其详的手势,我继续道:“我用剩下的半截人偶,换你一段记忆。”

玄青果然答应下来,又安排了一间居所供我和贺连齐暂住。

我才将屋子收拾妥帖,忽听贺连齐在我身后道:“你很好奇?”

诚然,我确实好奇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归根结底,还是想弄清事情原委。若玄青真如方芜所说,是冷血心肠,那他的命,我定不愿帮他延续。

贺连齐的手指叩在桌上,发出清脆声响,大约是在思索着什么:“这么说,你找到那半截人偶了?”

我爬了半日的山,又收拾了许久的屋子,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想喝口茶润润嗓子。茶水滑进舌尖,没想到却是滚烫。茶托险些从我手中滑出去,我跑遍满屋才寻到一杯凉水,灌下几口,才说:“没有啊。”

“那你……”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不如,你想想办法?”

“……”

玄青与镜中人紧密相连,想看清他的记忆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方晗的记忆着实不好探查。前思后想,终于想出可行办法。

我问那白衣姑娘:“这山上有没有温泉?不是说,养伤温泉水最好吗?”

白衣姑娘想了想:“温泉没有,不过后山上倒是有个寒潭。”

前尘镜能看到镜中世界,最不济也只能看到与六件神器相关人的过往,可方晗并非二者其中之一。

思前想后,唯有用她的坟头土化在水中,以水为媒介,也许能够现出事情始末。

虽不是万无一失的办法,但却是仅剩的方法。

我告诉那名叫荼荼的白衣姑娘,明日能否邀玄青,在寒潭一叙。

她用狐疑的目光打量我许久,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可最终什么都没问出口,只是勉强答应下来。

待她离开后,我取过纸笔摊在桌上。好在自己记性不错,回想起方芜雕给玄青的人偶,竟依稀还有些印象。

才默画出大概形状,忽听贺连齐凉凉的嗓音响在我身前:“你是说,你要在寒潭中施术?”

我点了点头,又添上一笔细节:“这是我唯一能想到,把他们两个人关联在一起的方法,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万幸的是,玄青将她葬在了这里,不然……”顿了顿,撑头望着笔下的人偶,似乎还缺一些什么,“你来帮我看看,这里画得对不对?”

等了许久也未见回答,我抬起头,发现他仍然是方才的姿势,丝毫不为所动。

此时,他正冷冷看着我:“所以,你连命都不要了?”

我愣了一会儿,另取过纸来写下施术流程,对窗摊开,晾未干的墨迹。

“我算过了,寒气侵入心脉大约需要一个时辰,施术最多不过一刻钟。”见他仍未说话,我又补充道,“就算到时出了什么差错,你也有足够的时间把我带出……”

最后一个字还未出口,纸却被一把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贺连齐逆光的脸。

他死死盯着我,良久,突兀地冒出一句:“随你。”

言毕,他捏着薄纸转过身去,像是跟它有什么深仇大恨。我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追问一句:“那你明日,去还是不去?”

他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既然你已拿定主意,还需要我帮忙吗?”

手中笔锋一转,人偶的眼睛上多出一道蜿蜒墨痕。我怔怔看着已经成型的画,想再添些细节,提起笔又觉得画不下去,只好抱着纸张工具,出门去找雕刻的木料。

既然答应玄青用半截人偶交换,在施术之前,必然得雕出来。只是实在不知,该用什么来刻。首先想到贺连齐那把长剑,且不说我从未见过那把剑出鞘,只想象自己握着三尺六寸的长剑雕一个不足手掌大的人偶……还不如去厨房借把菜刀。

然而没借到菜刀,最终还是向荼荼借了把短刀,又砍下半块树根,照着记忆中的模样,一下一下雕起来。

木雕比想象中的难上许多,因初次尝试,力度无法把握,轻一些刻不出神韵,重一些又太显古板。玄青虽然不能视物,但他将人偶当作精神寄托,我也实在不好随便应付。

心里想着贺连齐午后的怪异举动,实在想不通究竟哪里又招惹了他。眼前又现出他不冷不热的模样,是觉得我耽误了他的行程?还是又给他添了麻烦?

其实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桩麻烦。

心情着实有些低落,没留神下一刀已经刻偏。刀尖扎进手掌的时候,我低呼一声,血从刀口渗出来,映出清晰掌纹。

我抬头看了眼天色,大概不用多久就会日落,只是简单将伤口处理,再不敢耽搁时间。

日落时分才基本完工,天边暮云染上赤红,余晖镀上大地苍茫,一派融融。

回屋时天幕几近黑沉,前厅却掌了灯,黄花梨的方桌上,一只灰白的小鸽悠闲踱步,我以为已负气离开的贺连齐,正坐在桌旁,神色难得严肃,正提笔写着什么。

除此之外,桌上摆着半碟芸豆卷、一碟凉拌笋尖和一碗粥,看模样已经摆了很久。

整个山庄只有玄青跟荼荼两个人,之前去厨房的时候,也只有些简单蔬菜和做饭工具。别的不说,就芸豆卷这类吃食,是断然做不出的,唯有下山到附近镇中的酒楼才能买到。

心里的火气顿时消了大半,我跨过门槛,盘算着用一个怎样的开场白,既能不失身份,又显得很有气度,还能让他顺利接话。

可这确实是桩难事。

还没等我想出结果,他淡淡瞥向我,只一眼就将目光转开,将信装好,抱起鸽子就要离开。

眼看着他要与我擦肩而过,情急之下,我握住他的半片衣袖,说了句恨不得咬掉舌头的话:“只有素食,没有荤菜,不如把这鸽子炖来吃了?”

他微微偏头,却面无表情,想来是不愿与我计较。脚下才刚迈开步,忽地又停下。转过身来提起我的裙角,他皱着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顺着他的目光一望,几枚暗红的圆点,似乎是割破手心时滴落的血迹。

这简直是缓和关系的最佳时机,我不动声色地把手指藏在袖中,又将那段裙裾扯了扯,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没什么,是我方才去问荼荼要来明日施术用的朱砂,不小心弄上去的。”

他眯起眼:“施术?施什么术?我从前怎么从未见你用过朱砂?”

手腕用力,可仍没有把裙裾从他手中拽出来,我有些着急:“你也知道,这回施的术特别些,自然与从前不同……喂,你轻一点,裙子扯坏了怎么……”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完,本快要脱离魔爪的裙裾再次被他紧紧拽在手中,速度快到我没有反应过来。

我愣了愣,再次去抢,手伸到半空中突然被他捉住,手指被掰开,像十指相扣的姿势。

屋外树影婆娑,屋内烛火幢幢,贺连齐挑高了眉眼,再次问道:“那这又是什么?”

因实在没什么东西能包扎伤口,也只用冷水冲洗止血,伤口便赤裸裸展现在他眼前,我闭了闭眼,道:“你说这个?这也是朱砂弄上去的……啊,你干什么?”

伤口被用力按住,我疼得倒吸一口气。有片暗影压下来,我委屈地抬眼,只能瞧见他愠怒的脸庞,罩住烛火全部的微光。

“想要骗人,先学会骗过自己。”

我确实不擅长骗人,要是能成功修得这项技能,早前就不会总是惹父皇母后生气。

恍惚间,贺连齐已拉着我坐下,取来药膏替我涂药。

血已经凝结,刀口仍隐隐作痛。药膏触在皮肤,有淡淡凉意。平日总玩世不恭的贺连齐,上药时倒难得认真。

我偏了偏头,没忍住问他一句:“你不生气了?”

他眼都没抬:“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表示同样疑惑:“你也觉得你这气生得很莫名其妙?都说入了秋容易多愁善感,可现在明明还是夏天,”瞥见他投过来的目光,我咬了咬唇咽下之后的话,又小声嘟哝,“从前都是别人哄着我,哪用我哄别人。”

短暂的沉默过后,头顶传来他的低沉嗓音,响在幽暗烛光中,似乎有些惑人:“阿潋。”

“啊?”我怔怔抬眼。

药盒搭扣轻响,他垂着眼,漫不经心地道:“从前没有遇见我时,你也总是这样?性命也不顾,把自己弄出一身的伤,也觉得没有什么?”

仔细想了想,似乎还真是遇见他之后,才事故不断。从前在宫中时,确实没惹过什么大事。就算惹出事来,哥哥们或者师父也总是护着我。可来到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努力把自己照顾好,一件一件寻到圣器,再不想让任何人为我担心。

我说出心中所想,他沉默片刻,似笑了笑:“原来如此。”

我不解:“什么如此?”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这样我就不用担心,要是我离开,你一个人会出什么意外。”

迄今为止,已找齐四件神器,只余两件。事情难以言喻的顺利,顺利到我竟忘了,我同他只是结伴而行。毕竟他有他的生活,不能始终陪我,况且,我也总该离开大燕。

心中始终盘旋了一些话,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你家的生意可还好?”没等他回答,又自顾自道,“听说近日沿海多发水灾,生意很不好做吧?若是赚不到什么钱,你不如跟我回家乡去。我家有个哥哥在朝廷做官,到时可以让他帮你打点,就算白手起家也没什么难的。等赚钱了,再将父母接过来……”

说得越发不着边际,我赶紧打住话头沉思,贺连齐堂堂男儿,又怎么会甘愿背井离乡。

我偷偷抬眼打量他神色,果然见他收起笑意,若有所思道:“哦?你是说让我吃软饭吗?”

我赶紧摆手:“这怎么能算吃软饭呢?最多是官商一家亲嘛。”见他不置可否,我继续补充,“而且你从前还说让我帮你救人的。说起来,你要救的人到底是谁?”

额头被指尖轻轻一触,耳畔响起他的声音,一字一字难得温柔:“等找到六件神器时,我再告诉你。”

我特意将施术定在午时。其时烈日当头,虽已是初夏,可池水腾起森然雾气,寒意裹在周身,冷得彻骨。

玄青仍是初见时一袭白衣,眼上的白纱似乎又厚了一些。

我将半截人偶递给他,心中无比忐忑。因木料太过崭新,虽然我已特意放在地上滚了两圈,可心细如玄青,眼盲心更明,不知能否让他信服。

而我着实是白担心一番,只因两块木料竟完整契合。虽然不难看出,那确实是两块不同材质,可玄青看不到。

微风带着湿气擦过衣角,寒潭边上,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依稀有些暖意。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刚想跃进水中,却猛地被人扯向一旁。错愕抬眼,是一脸怒容的荼荼,她恨恨地盯着我,似是恨不能将我万箭穿心:“你竟然骗师父,你怎么敢!”

我感叹从初见到此时不过几日,真不知她生出多少次想让我死的心思,也压低了声音道:“可你师父他很高兴,不是吗?”

她愣了愣,缓缓松开我,兀自摇头道:“是啊,他很高兴。哪怕那个人已经不在,哪怕半截人偶只是仿冒,他也很高兴。”

我看着她不说话,又是一个痴人。只是世间将情爱视为全部信仰的,都没什么好下场。就好比修炼绝世武功,稍有偏差就会走火入魔,所以修炼时要保持十万分的清醒才能成为绝世高手。

但感情,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用理性控制的事。

可叹,我不懂。

万幸,我不懂。

玄青将两截人偶拼在一处,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慢慢摩挲。可无论如何用力,也只是两块木头而已,再变不成雕工稚嫩、却惟妙惟肖的小人儿。

恍然间想起方芜曾说过,她为他雕了人偶,只是为了让他记住她。可最终,他还是忘了。

沉默像水雾渐渐蔓延,许久,才听到一声低低叹息:“人偶既已断,我又何必强求?从前看透的道理,如今竟不懂了。”他笑了笑,偏过头来,“姑娘不是想要我的一段记忆?那便来取吧。只是我所经历之事,向来是打打杀杀,没什么好看的。”

我看着他:“你说以前的记忆很清晰,近来的事却有些忘了。也许,你忘掉的那些事,只是你根本不想记住呢?”

他愣了愣。

我将陶罐里的黄土倒在水中,一咬牙,跳进了寒潭。

冷意自皮肤渗入骨髓,不愧是千年寒潭,比大燕的任何一个寒冬都要冷得厉害。

我咬了咬牙,默念出咒语。

寒气逐渐变得稀薄,近处水面浮光游动,现出模糊人影,片刻后,一点点清晰。

这是玄青初始的记忆,像铺在熟宣上的水墨画卷,只是比画更加鲜明畅快。

一切都如之前所见,玄青在开遍蓝花楹的树下捡到方芜。没什么预想的阴谋诡计,他的想法甚至更加单纯,是他救了她,他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甚至给她起了名字,那她就该是他的。

失了忆的方芜,像只被关久的黄鹂鸟,自从遇见玄青,便没有什么烦心事。

我一直不明白,到底经历了多么难过的事情,才会让她对世间一切都毫无兴趣。如今才知,只是心死而已。当然,她已忘记从前一切,理应不会被凡事所扰。

她最喜欢做的事,是偷偷躲在树后看他练剑。虽然他不止一次告诉她这很危险,可她仍然一意孤行,在被他发现后,也总是绞着手指低下头,小声说:“哥哥,我错了,不要生气。”

他就真的再也生不起气来。

玄青做杀手时,亦接触过不少皇亲贵胄,又或是平民百姓,她似乎不同于这二者中任何一种,又似乎共兼两者。能联句成诗,会说些他听不懂的话,半夜饿醒时会去敲他的房门,委屈地说:“我想喝荷叶粥。”

他买遍了城里大街小巷的粥,可无论哪一样,她都只喝两口,皱着眉说:“哥哥,粥不是这样的。”

他不屑地哼一声:“你喝过吗?”

她垂眼想了想,又抬头敲了敲额头,眉间隐有痛苦神色:“我不记得我喝过,可我觉得,它就该是那样的。”

一碗粥就被他记在心里,直到一夜,他奉命去杀一位颇负盛名的御厨。他在院中截住御厨,看着御厨瑟瑟发抖跪在自己身前,剑尖已点在御厨喉间,只消用力就能割破喉管。御厨额前滴下豆大的冷汗,声音都发颤:“这位壮士若肯放我一条生路,我定做牛做马报答壮士的大恩大德!”

这是人讨饶时一贯说的话,冷月银辉下,他竟真的想了想,微微偏头,问得漫不经心:“做牛做马就不必了。荷叶粥,会做吗?”

荷叶粥端上来时,玄青执了把白瓷勺立在一旁。本以为会做出方芜念叨多时的荷叶粥,然而现实往往跟想象偏差太多。多半是御厨太过紧张,多撒了把糖进去。可他尝过后还是依言放过他,回到院中时,薄薄的窗纸映出孤零零的半扇影子。他在窗下站了许久,抚额笑了笑。此次任务失败,竟是为了一碗粥。

他并没有深究同方芜这一种所属关系,他从小便无父无母,在感情上一向淡薄,又看尽世态炎凉,从不相信人间会有真情。杀手理应抛弃七情六欲,无欲无求。毕竟连性命都可以舍弃,情爱又算什么。

可正因如此,一旦爱上,又很可怕。因实在无法想象,把情看得比性命都重,这种情究竟能深到何种程度。

之后便是岁月安稳,她还是他宠着的金丝雀,有时看到她在他身旁,扯着他的衣袖喋喋不休,他甚至会觉得,这样过一辈子就很好。

然而天向来不遂人愿。

一切美好都止于一幅画像。

画像上的人,眼梢分明有笑意,唇却紧紧抿着,像是故意装作沉稳。他一眼便看出来,她不开心,这不该是她。

他从日落坐到天明,最终把画卷起来丢进火盆。

既然在宫中的日子她很难快乐,这份快乐就由自己给她。

自从遇到她,他生出太多从前从没有过的情绪。紧张、无力、恐惧、害怕,像是隔着万丈山涧,无论他如何跨越,也始终够不到悬崖的另一端。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方芜又着实扎眼,没过多久,便有人再次带回寻人的告示。

师父深夜找来,下了死令让方芜离开,否则会害了全村的人。他想,连他最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做杀手还有什么意义。

自此他开始潜心练武,不是在乎什么天下第一的名号,将武功练得卓绝,单纯是为了能胜过天下所有人,那么,他跟她之间,不会再有任何阻碍。

七月初七,那本是再简单不过的任务,猎物逃进密林,被他很快解决。只是有一个一闪而过的背影,实在太像方芜。明知可能是计,但他仍然追过去。

断崖边,山风呼啸,护卫将长剑架在她的脖颈,狞笑着:“你们两个人只能活一个。我自知武功不如你,你服了这枚毒药,我便放了她,如何?”

他看着她明明害怕得发抖,却仍然故作坚强的样子,竟然有些庆幸,幸好追了过来,不然,她会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死。他要让她记着他,活下去,无论代价如何。

护卫见他沉默,以为终于得手,仰天放肆大笑。然而他不知道,威胁杀手,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还未笑完,他的头颅已经跟身子分离,顷刻间滚落。血喷薄而出,染在眸中陡然一片猩红。

始终风度翩翩的公子,没想到杀人时果断利落得骇人,带着杀伐血腥,像两片黑白的影重合,让人很难分辨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她似是仍没有回过神来,神色且惊且惧。

他适时握住她的手,全然没有从前外露的喜怒,眼角只有温暖笑意:“阿楹,吓到你了。”

她是真的吓到了,扑进他怀里,身体不住地颤抖。

他却将她一点点拉开,目光落在她赤裸脚踝的梅花烙印,笑意未消,语声却带了丝冰冷:“你不是阿楹。”

那人确实不是方芜,是刻意打扮过的方晗。两人本就有七分相似,且时隔久远,容貌总归会有变化,实在难以分辨清楚。何况方晗做了万全的准备,连脚上的梅花烙印都已经伪造,照理说,该是万无一失。

她要得到他,否则她最疼爱的妹妹,会被他彻底抢走。

方晗明显愣住,又很快镇定下来,她敛了眉眼,极低地唤一声:“哥哥。”

她伸手抚上他的眼,在他想推开她时,突然有条指节长的细线从她指缝中蹿出,快速钻入他眼底。

他眉心皱了皱,神色变得恍惚,她适时环上他的脖颈,轻柔地笑:“哥哥,以后不能再叫我阿楹了。”

是忘情蛊,以施术人的骨血为媒,能让人彻底忘掉前尘往事,蛊惑人心让他爱上自己。

记忆的最后,是一片苍茫月色,断崖边上徒留一地狼藉,和半截染血的人偶。

这才是玄青中忘忧蛊的真正缘由。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败给了一个“情”字。只是我不能相信,方芜最爱的姐姐,到头来却一手酿成她的惨剧。

玄青还记得她,还守着那个约定。可她永远不能知道结局。

到如今,甚至不知道该去怪谁。

我从寒潭中上来时四肢已经没有知觉,虽知道以身犯险太过冲动,可这却是能够解惑的唯一方法。

贺连齐就站在潭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还能走吗?”

我抬手搭上他手臂,疲惫地笑一声:“扶我一下。”

“原来无所不能的沈潋,也会有示弱的时候。”他将我拉上岸,潭水顺着发丝滚落,打湿他的衣襟,他却浑然不觉。

一旁的荼荼早已满脸泪痕,仿佛不能相信方才所见。唯有玄青容色淡然,他不知道我读到他怎样的记忆。那时的他曾说,为了娶到方芜愿与天下人为敌。一念沧桑,终是物是人非。

记忆中的翩翩公子此时正靠在树下,一派似笑非笑:“姑娘看到了什么?”

我张了张嘴才发现,连发声都变成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扯了扯贺连齐的衣袖,示意他替我答玄青的话,身子却蓦然一轻,回过神来时已被他打横抱在怀中。

他听不出情绪的嗓音响在头顶,却是对玄青说的——“我先带她回房休息。事情既已就此了结,我们不日便会告辞,多谢二位这些时日的款待。”

我说不出话,只好拼命瞪着他,用眼神示意他为什么擅自做决定。

可他大约会错了意,又或者这个眼神实在太像“你放我下来”之类的话。他微微俯下身,声音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不是不能走吗?这种时候,还逞强做什么?”

我吃力地摇摇头,心道,我才没有逞强,如果可以,我愿意将他当作活人轿子。

身后隐约飘来两道声音,隔着寒潭腾起冷雾,听不大真切:“师父,我早说过九公主她……”

清冷嗓音淡淡响起,再平淡不过,却比任何威慑都骇人:“你若再说她一句,我会让你今后说不出话来。”

我向身后望了一望,也只瞧见荼荼的脸色蓦然苍白。

玄青缓缓转过身,似乎也打算离开,最后留下一句:“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叫我师父吗?我玄青,从没有收过徒弟。”

贺连齐将我抱回屋内,始终无话。水线在青石板上一路蜿蜒,滴在暗红的门槛。

我换上一身干净衣裳,裹着锦被坐在床边,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一时有些唏嘘。

杀手并不是冷血无情,只是心底那份温柔,一生只会给一人。

贺连齐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我接过来捧在手心,许久,终于可以说出话来:“说起来,在镜中世界,方涵是怎么知道方芜是为了救她的心上人,才会接近离青的?”

这是我存在心中许久的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到头来,方涵并不知道方芜是假冒,可却知她要救她的心上人,实在奇怪。总觉得自己错过什么,前思后想,也唯有可能是什么人将消息透露给她。只消这样一想,就浑身浸出冷汗。

我自问一向行事隐秘,无论帮谁救人,都特意嘱咐不可向外人道。虽知流言一向堪比二月东风,来势迅猛且势不可当。可当事人大多只知用圣器才能救人,并不知其中具体缘由。

可若真有人通风报信,又会是谁呢?

贺连齐沉思片刻,却同我说起大燕的另一桩宫闱秘辛。

“传言方晗善妒,尤其是对她的这个宝贝妹妹。小时候方芜曾与一个婢女关系很亲密,方晗知道后,就将这个婢女发配至冷宫打扫,从此之后,再没有人敢与方芜接近。”

直到杯中茶喝光,我才想通其中的利害关系:“你是说,方晗是怕玄青抢走方芜,所以才会对玄青用计?”

贺连齐点头道:“大概如此。”

我犹豫着说道:“可若是连你都听说过的传闻,方芜又怎么会不知道?”

他接过空杯,抬手斟茶:“也许,只是她不愿意相信罢了。”

玄青是她毕生所爱,方晗是她最亲的姐姐。她最爱的人被她最亲近的人设计,如果换作是我,也不能置信,更何况一切只是传言。

方晗死了,死在玄青手中,于方芜而言,没有比这更致命的打击。唯有恨,才能让她活下去。

心头泛起冷意,我裹紧锦被,继续问道:“那玄青又怎么会失手杀掉方晗?”

这事本来就太过蹊跷,毕竟以玄青的身手,就算不能视物,也没有杀死方晗的道理。

“大约只有她死,方芜才永远不会和玄青在一起吧。”

我怔了一瞬。若真是这样,那真相简直太过可怕。但人心,向来不能用常理解释。

身体逐渐回暖,长久的沉默里,贺连齐忽然开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得不到回答,我也只好先将疑惑放下,认真将手头要事一一盘算,掰着手指道:“圣器已寻到四件,还余两件。现下既然没什么线索,不如我先问问师父,看有没有办法修补招引琴。”而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继续说,“招引琴弦既是用琴师的手指所化,那琴箱该不会是用人皮什么的缝合成的吧。”

但细细想来,圣器既称为圣器而不是魔器,定然不会如此贪婪血腥。再者说,招引拥有强大秘术,能聚集人的记忆碎片,若施术人心术不正,大可以利用它做尽恶事。

以指为媒,倒也说得过去。

贺连齐无波无澜地说:“你是说,还要继续找下去?”

“你说什么?”我愣了愣,看他突然凝重的表情,大约猜到他说的是圣器。

我小口小口喝下热茶,才点点头道:“六件圣器已经寻了这么久,眼看快要收齐,实在没有放弃的理由啊。况且……”我顿了顿,轻声说,“其实,我也想救一个人。”

“救人?”贺连齐的声音不稳,像潭水起了波澜,“他对你,很重要吗?”

事到如今,我觉得没必要再隐藏什么,笑了笑,道:“是很重要啊,因为这个人是……”

话未完,像是不愿去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忽然开口打断:“不要再找了。”

我怔怔抬眼,笑意尽失:“为什么?”

他的目光里像有火在烧,只是那火焰是冰冷的幽蓝色,像是要把我付诸一炬,声音低哑:“如果是你呢?沈潋,既然你也想救人,如果今日你是虞珂、是方芜,你也会这么做?”

我垂下眼:“你多虑了,我没有心爱的人,这种抉择不会降临在我的头上。”

院前平地刮过冷风,蓝花楹随风飘荡,像落了场蓝色花雨。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有花瓣落在贺连齐脚边,被他几步踏碎。碎花最终停在床前,他垂眼,冷冷看着我:“你是救下了一个人,可你有没有想过,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沈潋,有时候我真想将你剖开看看,你究竟有没有心?”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片刻后,才后知后觉,他竟是在指责我。

心口蓦地隐隐作痛,喉头涌上腥甜,被我生生咽下去。良久,我缓缓启唇,像在劝说他,也在劝说我自己:“你是说,我做错了?”又兀自摇头,“可这是她们的抉择,我没有逼她们。让她们放弃,你觉得她们就会开心?”

贺连齐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在大周皇宫,日日坐在榻前看着呕出的血却无可奈何,不知道母后拥着我夜夜哭泣,不知道父王每次来看我都是在深夜,只因他不想让我看到他难过。不知道师父踏遍雪山远渡出海,几次险些丧命,才求来圣物的图谱。

他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无论是虞珂还是方芜的故事,从始至终,我都本着局外人的身份。只因我觉得,我所做之事与宫中御医没什么差别,唯有救人方式不大相同。可这也不算什么。

如今却知,我着实没有那般良好的心理素质,从前被我刻意忽略的,都像是利剑一柄柄插进我的心窝,翻出森然皮肉,满是血腥。

我同贺连齐第一次争吵便是因为这些毫无逻辑的事情。

午睡醒来,屋子已空无一人,只余一面铜镜摆在四角的方桌上,是他从不离身的前尘镜。

我走过去,半弯下腰,镜中模糊映出我苍白脸色。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镜面变得暗淡无光,像是失了魂魄。

虽然知道我跟他总是要分开,可没想到分别来得如此之快,快到我措手不及。以至于接下来的一整天,不知该用何种心态应对,也只好浑浑噩噩度过。

第二日清晨,被窗外枝头蝉鸣声叫醒,我抬手撑了撑眼皮,望见一片绿意盎然,睡眼惺忪道:“贺连齐,你会不会粘蝉?”

声音荡在空旷室内,许久才想起,他已经离开了。

我望着空荡荡的帐顶,没来由地有些难过。

但又觉得,这其实没什么好难过的,从前来到大燕时也只有我一人,只是后来贺连齐陪在我身边,就像突如其来的好运气。如今好运没了,不过是与最初的时候相同罢了。

想想在山上也逗留了些时日,我将随身衣物收拾妥当,准备同玄青告辞。

才一转身,却见玄青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门口,身形急促。我将最后一件外裳叠好,示意他坐下,抬手替他倒了杯茶,正打算妥帖递到他手中,忽听他道:“余下那截人偶,在哪里?”

我狠狠一愣。

他怎么会知道那截人偶是假的?想来他不会自己发现,荼荼也不会说破。想来想去,唯有一种可能。

犹豫许久,我斟酌道:“你想起来了?”

他面上血色尽失,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握着两截人偶,指尖却是惨白。

他叹:“果然……”

我又一愣,他只是在试探我?

“你没有想起来?那你如何知道人偶是假的?”

他嘴角轻掀,神情没有染上半分回忆的痛苦:“那日凤凰台上我错手杀了她,却没有想象中的内疚。起初以为是杀人太多,再没有感觉。有时会觉得,她不是阿楹,脑海中却总有声音告诉我,她就是她。从前我始终觉得她还活着,如今却感受不到她的分毫气息。我送她追魂骨,不过是想让她不再担心我。而她的安危,由我保护。”

他顿了顿,手指覆在眼上,自嘲笑一声:“这大概是报应。我连她都认不清,还要眼睛做什么。”

茶香袅袅。

我透过霭霭薄雾看着他:“记忆有时候也是会骗人的。”

他一向从容的神色消失不见,问出这句话,竟像用了极大的勇气:“那她现在,人在哪里?”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也实在没能心平气和说出她已经死了这样的话。

我想了想,轻声道:“她很喜欢你。哪怕在其他世界,哪怕那里有跟你一模一样的人,她也始终念着你。”

他手中握着的茶盏一偏,茶水洒了大半,染湿雪白衣摆。他却浑然不觉,声音微微颤抖:“你是说,她去了其他世界?”

我粗略地同他讲述了一遍前尘过往。

他沉默听完,忽然道:“送我去见她。”

我犹豫:“世事皆由因果,我已将招引带回,没有神器相连,无法强行进入镜中世界。”

他脸色陡然灰败。

我明白这着实很难接受,他知道方芜身在何处,却不能相见,所剩唯有无力而已。

叹一口气,我斟酌许久,还是说:“若仍要逆天而行……”

他猛地抬头:“结果如何?”

我摇摇头,又想起他看不见,只得道:“我不知道。也许会立刻暴毙而亡,也许会活个三两日。总归,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将手举在蒙了白纱的眼前,像是上面沾染了洗不掉的血腥。

“我这一生,大多时日都在杀人,也自诩看透生死。有太多人为了活下去,能出卖血亲、挚友,甚至是最亲爱的人。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性命也不过如此,可她却与世人不同。”蓦地轻笑一声,“最该记着的人,我却忘了她。”

我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送你去找她。只是此行注定有去无回,你确定要为了她,丢掉性命?”

窗外蝉声依旧,良久,他站起身来:“没有她,我与行尸走肉有何分别。”

我没有告诉他方芜的结局,心怀希望,总归比绝望要好得多。

施术的过程极其简单,玄青随身所带,不过一把佩剑,两截人偶。身上却穿一身大红喜服,应是许久之前就已做好,因布料已经有些陈旧。

直至消失前,他的神情从容且坦然,大约在大燕,再没什么让他留恋的东西。

荼荼匆匆赶来时,玉盘才消下最后一抹微光。

她一步步走过来,四下环顾一阵,目光最终定在还未收起的玉盘上,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师父他,去了哪里?”

眼底有水汽漫上来,我抬眼望着天边流云,缓缓地说:“他去践约。他曾经答应过一个人,会娶她。”

——第二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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