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七年，公元前230年
新郑城的洧水在晨雾里泛着铁锈色，江无痕立在城头，看秦军轻车兵的軨猎车碾过七丈宽的驰道。三丈高的城墙上，士卒正持青铜錾子凿去韩隶，新刻的秦篆“咸亭完里丹器”深及寸许，每道笔画皆合《秦律·工律》中“物勒工名，以考其诚”的铁规——这些字迹历经两千年岁月，后来成为睡虎地秦简的遥远先声。
城下市廛已被秦军戒严，赭衣小吏逐户收缴韩币，换作方孔半两钱。江无痕走过旗亭，见酒肆掌柜以秦式升斗量粟米，斗柄上“效律”铭文与他在2045年发掘的文物别无二致。街角铁匠铺内，秦匠正熔铸青铜戈，范模上“吕不韦造”的戳记，恰合《史记》中“吕不韦为相，大聚兵工”的记载。
“先生，去巷口看刑符！”书童楚墨拽着他拐入狭巷，革囊里《申子·刑符》残卷沙沙作响。江无痕知晓，这部被《汉书·艺文志》称为“术家之祖”的典籍，三日后将在咸阳宫大火中失传。此时巷口空地上，秦军正堆起三丈高的柴垛，竹简霉味混着硫磺气息扑面而来，熏得人眼眶生疼。
他下意识伸手阻拦冲向楚墨的秦军，手掌却径直穿过甲胄。透明模式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墨者少女被弩箭射中，齿轮纹护腕滚落尘埃——那正是他在9号坑见过的文物，护腕内侧“楚墨”二字，未来会成为考古报告里的未解之谜。
城北冶铁坊传来震天锤音，江无痕穿过三重岗哨，见秦军冶工正锻造铁戟。炉膛内温度极高，腕间记录仪虽已失效，凭经验亦知炉温达八百摄氏度，此乃战国冶铁术的巅峰，较《天工开物》记载早了千八百年。
“此为铸铁柔化术。”监工秦吏指着淬火后的戟刃，“锻铁百炼，柔化三遍，可破韩魏坚甲。”江无痕认出这是《考工记》中“攻金之工”的改良之法，炉壁火星溅落深衣，却如虚影般消散——透明模式下，他连衣角都不会被灼焦。
角落老匠正在雕刻弩机望山，刻度比楚弩多出三仞。“秦弩射程八十步，全赖此器。”匠人的话让他想起《商君书·境内》所言“其弩必调，发必中，不中者，工师受罚”。这些精密青铜部件，日后将组成令六国胆寒的弩阵。
戌初刻，洧水河畔焚书堆准时燃起。江无痕立在三丈外，看内史腾车驾碾过青石板，车舆朱漆玄鸟纹与记忆中实验室扫描光束重叠。火舌吞噬《申子·刑符》时，竹简噼啪作响，墨字在火焰中扭曲，恍若当年在实验室见过的量子波纹。
“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内史腾令旗挥动，与《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分毫不差。江无痕见楚墨躲在巷口，革囊里残卷边角已焦，忽然想起2045年在9号坑发现的半片竹简，其上“刑”字残痕，竟与此刻飞溅的火星所灼别无二致。
火星飘向城南铸币坊，此处正熔毁韩币。青铜范模砸地之声与焚书噼啪声交织，恰似秦帝国“车同轨、书同文”的宏大交响。他捡起一枚未熔韩币，币面“彘首”纹在掌心渐渐虚化，如同史书中终将消失的韩国图腾。
子夜，江无痕潜入城防司，见秦军都尉校勘《戍卒名籍》。竹简刻字“赵人李三，籍属代郡，戍边五载”，与他在孟门渡见过的残简完全相同。都尉身旁木架上，新制胡刀刀身比秦剑长三寸，刀柄缠匈奴式皮绳——此乃李牧“胡服骑射”余泽，日后将在雁门大破秦军。
“报！李牧军屯兵井陉！”斥候禀报打断校勘。都尉展开羊皮地图，“石长城”三字以楚墨圈注，正是长平之战时秦军粮道。江无痕认出这是《水经注》中记载的太行陉道，未来王翦将借此道灭赵，而李牧的烽火三候，此刻正于北方群山悄然搭建。
他摸向口袋，现代带来的测年仪早已失效，袖中滑出从冶铁坊捡起的铁渣——这团普通金属，两千年后将成为证明秦代冶铁术的关键文物。腕间记录仪虽已无声，他却清楚，自己的存在已在历史长河留下极浅的涟漪，如同兵马俑眼角那道几乎看不见的划痕。
寅时三刻，新郑夜市在秦军戒严中落幕。江无痕走过酒旗招展的巷口，听见最后一家酒肆掌柜用韩语低吟《郑风·羔裘》，却被秦吏皮鞭抽碎。他想起《韩非子·五蠹》中“事在四方，要在中央”的论断，此时的新郑城，正以血肉和典籍为墨，在青石板上刻下“中央集权”的第一笔。
城外忽然传来马蹄声，三盏斗状烽火在北方升起——那是李牧的警候，预示秦军前锋已过句注山。江无痕深知，即将到来的九原之战是李牧的绝唱，而他只能作为透明的旁观者，看赵军胡刀骑士在史书中留下“大破秦军”的辉煌，又迅速被“郭开受贿”的阴影笼罩。
第一缕阳光照亮城头秦旗时，江无痕展开从城防司带出的《戍卒名籍》，以秦隶在空白处写下：“秦王政十七年，新郑城毁韩文，铸秦器，焚申子之书。楚墨亡于巷战，护腕落于洧水。”字迹在竹简上停留数息，便如晨露般蒸发，只在纤维深处留下极浅的刻痕——这是历史对他唯一的接纳。
洧水依旧东流，载着焚书的灰烬和楚墨的护腕，流向未知的远方。江无痕望着秦军士卒在城墙上新刻的“秦”字，忽然明白，自己的存在或许就像这道笔画，生硬却必然地融入历史长卷。他不是改写者，而是历史最忠实的缮写员，在透明与凝实之间，记录着那些连《史记》都未曾详述的，关于铁与火、血与墨的细节。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