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在面对宗人府官员那看似温和,实则暗藏机锋的盘问时,还有一两个年纪较小、胆子也相对较小的宫女,因为心中害怕,只是囁嚅着说,当时情况混乱,她们并未看清楚屏风后面的人究竟是不是四皇子殿下,只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甚至还有人怯生生地补充了一句,说似乎在四皇子殿下闯进来之前,那道屏风就已经有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好像是活页松了。
然而,这些与“主流意见”不太相符的“杂音”,很快便消失了。
在经历了一番旁敲侧击的“提点”——比如,宗人府的官员会“不经意”地提到长公主殿下对她们平日的“恩典”,或是内廷卫的校尉会“无意”中展示一下他们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刑具;以及一番或明或暗的“威吓”——比如,暗示她们如果“说错了话”,可能会连累家人,或者在宫中再无立足之地之后,这些宫女太监们的“记忆”便迅速地“清晰”和“统一”了起来。
她们开始“异口同声”地“回忆”起,当日是如何看到四皇子李承青形迹可疑地在凤仪宫外院附近徘徊不去的;她们又是如何“亲眼目睹”他趁着侍卫换防的间隙,如同鬼魅一般,偷偷摸摸地溜进了守备森严的内院;更有甚者,还“清晰地记得”四皇子是如何蹑手蹑脚地走到那道紫檀木屏风之后,然后鬼鬼祟祟地探出半个脑袋,朝着汤池的方向张望。
她们的证词,在宗人府和内廷卫官员的“巧妙引导”和“润色加工”之下,被一一记录在案。
这些证词显得“证据确凿”,细节丰富得令人咋舌,仿佛她们每一个人当时都站在最佳的观察位置,将李承青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有的说看到李承青脸上带着“猥琐的笑容”,有的说听到他发出“古怪的喘息声”,种种不堪入耳的描述,将李承青彻底描绘成了一个卑劣下流的偷窥狂。
至于李承青天生失明这个最关键、也是最能为他辩诬的事实,则被她们用一些极其巧妙而模棱两可的话语轻轻带过,甚至加以扭曲。
有的宫女会说:“奴婢虽然知道四殿下眼睛不大好,但或许……或许四殿下并非完全失明,只是视物有些不清楚罢了。
当时他探头探脑的样子,可不像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人。”
有的太监则会说:“奴婢们也不知四殿下究竟是如何‘看’的,兴许他有什么旁人不知道的法子呢?奴婢只知道,他当时确实是朝着长公主殿下沐浴的方向,在屏风后面待了好一会儿,还伸长了脖子!”
更有甚者,直接将范闲那套“听声辨位”的理论活学活用,添油加醋地表示:“是啊是啊,奴婢也曾听说,有些瞎子耳朵特别灵,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呢!四殿下说不定就是用耳朵在‘听’呢!”
这些经过精心编织和恶意引导的“证词”,相互印证,层层叠加,如同一张无形的、用谎言和偏见织就的巨网,将李承青越缠越紧,让他彻底陷入了有口难辩、百口莫赎的绝境之中。
那些白纸黑字的供状,在长公主的怒火和某些势力的推动下,迅速变成了钉死李承青罪名的铁证,不容置疑,不容辩驳。
李承青,这个幽篁深宫中的盲皇子,此刻正孤零零地被囚禁在阴冷潮湿的宗人府大牢深处,尚不知道,外面针对他的罗网,已经收得越来越紧,只待最后一刻的致命一击。
他那微弱的辩解之声,早已被这汹涌的构陷浪潮所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承青被两名身材高大的宗人府甲士粗暴地推搡着,踉踉跄跄地关进了一间位于宗人府大牢最深处的偏僻牢房。
牢门“哐当”一声沉重地合上,冰冷的铁锁链发出的“哗啦”声响,如同死神的宣告,在他耳边回荡不休。
这间牢房阴暗而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腐朽的气息,混合着隐约的血腥与绝望的味道,令人作呕。
阳光似乎永远也无法照进这个角落,只有一盏悬挂在远处过道墙壁上的昏暗油灯,投下一点微弱而摇曳的光芒,勉强勾勒出牢房内粗糙石壁和肮脏稻草的轮廓。
李承青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
冰冷的石壁散发着刺骨的寒意,脚下的稻草潮湿而黏腻,不时有老鼠窸窸窣窣爬过的声音从角落传来,让他本就紧张的心弦绷得更紧。
他蜷缩在墙角,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试图从这微不足道的姿势中汲取一丝可怜的温暖与安全感。
他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不仅仅是因为寒冷,更是因为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无助。
长公主李云睿那尖利刻薄的怒斥,范闲那看似公允实则阴险毒辣的构陷之言,还有那些侍卫宫女们鄙夷厌恶的眼神(尽管他看不见,却能从他们粗暴的动作和冰冷的语气中感受到),如同梦魇一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事情发生的经过,试图找出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为何会无端招致如此滔天大祸。
他只是想去采些梅花,只是因为福安不在而独自出行,只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混乱而慌不择路……这一切,难道都是他的错吗?他想不明白,也无法接受。
就在他被收押的这几日,外面关于他“偷窥长公主”的流言蜚语,如同插上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皇宫,甚至开始向宫外蔓延。
那些经过添油加醋、恶意编造的“证词”和“细节”,将他描绘成了一个心思龌龊、行为卑劣的色中饿鬼,一个玷污了皇家颜面的败类。
这些污言秽语,如同无形的利刃,一刀刀凌迟着他的尊严和名誉。
他虽然身处牢狱,却也能从每日送饭狱卒那毫不掩饰的鄙夷眼神和刻意粗鲁的动作中,感受到外界对他的恶意。
他的心中一片冰凉,如同这牢房里的石壁一般。
他知道,自己这次恐怕是真的在劫难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