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索尼娅运气好,绝对没人反对。到慈善会工作不久,正好赶上“基路伯之光”助学项目,在按行业分配筹款任务时,广告业被“留”给了这个初来乍到的毕业生。“老资格”们都在偷着笑,他们心里甭提多清楚了,那是最没有希望搞出“油水”的,几年来的大衰退,广告业受到的冲击最大,还有传言说,是因为CCNY慈善会的主席朱丽安娜激进的左派言论得罪了4A(广告协会),总之,慈善会已经多少年没收到来自麦迪逊大道的善款了。索尼娅到最后也没搞清楚那背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她是个与经济学和政治学都“绝缘”的小女人,只晓得这是自己的第一份重大任务,必须做得出色。她认认真真地按照数据库里的联系方式,给城里所有的广告公司逐个发去邀请函,可惜,如石沉大海,半个多月过去,连一份阅读回执也没有收到,这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筹款餐会这天,基金会男男女女十几个人在酒店大厅里呼前喊后地招呼着客人,时不时瞟一眼大厅入口的登记台,或者看看手机应用上每个人的到客统计。索尼娅却闲得发慌,看看偌大个酒店里,人家都忙来忙去的,只有她,连个合适呆的地方都找不到,似乎站在哪里都多余?碍事,还要不停地闪来闪去,给那些步履潇洒?谈笑风生的同僚和客人让路,站在一旁微笑着行“注目礼”。今天她特意穿上了一条紫色丝绸的修身连衣裙,蹬上了“恨天高”,觉着这样穿能显得成熟、迷人一些,现在看来,除了脚疼腿酸,并没起到别的什么作用。“我该怎么办啊?耶稣基督慈悲的主,天上大能的诸神,可怜可怜小女子我吧,哪怕来一个呢,就一个,让我摆脱这尴尬的处境就行。”她急得在心里胡乱地祷告着,喧嚷的人群之中,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那一刻,她有点儿想家了,在锡特卡海边的那个封闭的小小“王国”里,从小到大,她被当成公主一样呵护着,要星星绝不给月亮。无比疼爱她的母亲去世之后,父兄对她的爱护就更加细致入微了,不给她半点儿委屈受,成长于这样一个“保护区”似的家庭环境,索尼娅显然没学会在危机四伏的丛林里生存下来的最必需的本领——争抢。
“不能去登记台那边,那简直是自取其辱,不会有人来了,邀请函都杳无音信了,这还不够清楚么?”索尼娅心慌意乱,她甚至都不敢往入口那边看。登记台旁边站着一个精力充沛的女人,像个技艺高超的港口引航员一样,客人登记完,她就对着手机说上一两句,然后指点着给客人分配好桌号,或者叫人过来迎接。索尼娅知道她在操作那个叫做“蜂箱”的APP,慈善会所有人的手机上都装了,有了它,加上登记员和这“引航员”两人的运作,摆满七十二张桌子的大厅被掌管得井井有条,每张桌上的状况,包括慈善会每个成员在大厅里的位置都在这个应用上显示得清清楚楚,当然,每个“业务员”的成绩也是一目了然。大萧条以来,这样规模的募款餐会已经很少见了,今天的效果相当不错,十几张包桌不用说,其余的桌子也坐得差不多了。慈善会上上下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片晴朗,除了索尼娅,她现在从心里往外痛恨那个APP,连带着怨恨起了手机,“还是把你关了吧,零蛋的我显示在上面就是个笑柄”,说着,她狠狠地按下了电源键。
“这样傻站下去可不行,”索尼娅又想,“没有客人来我也得找件事儿做,有什么可做的呢?”她开始用目光游走于大厅的边边角角。“场地里不用看了,这样的情形下,贸然去给同僚‘帮忙’绝对行不通,即便有人显示出八方应酬?分身乏术的疲态,那也绝不意味着需要别人去替他‘分忧’,而且,恰恰相反。”索尼娅没有多少阅历,毕竟她今年才满19岁,但这点儿浅显的常识她还是懂得的。当她发现西南角那道“流水墙”后面露出半截的三角钢琴时,愣了一小会儿,忽然喜上眉梢,变得跟一只暴露于危险重重荒野之上的小鹿终于发现一片树林那样欢快。她轻盈地一路走过去,欣欣然坐在钢琴前,脚下寻到踏板,松了松手指,试了试音,定了定神,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夹在铁骨上的麦克风,开始忘我地舞动纤长的手指,琴声如同雨后树梢答答滴下的水珠一般响起。一时间,嘈杂声没有了,然而,只是一小会儿,大概连半分钟钟都不到,众人便回到各自的话题,只把这钢琴曲当成了聊天的伴奏。
索尼娅察觉到了这样的变化,但她没有多失落。琴凳的位置刚好位于“流水墙”的后面,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当初,酒店一定是特意这样摆设的,好增加弹奏者的神秘感,这会儿恰恰合了索尼娅的意,她就是要找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躲一躲,现在,她唯一想找来陪她作伴儿的只有久违的音乐了。
琴声倒是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一个身穿浅蓝色H-Huntsman新款立领西装,长着一张亚平宁式脸孔的帅气小伙子,身后还跟着两个粗壮的男人,看样儿像是他的跟班儿或者随从。他们刚离开登记台,等在“引航员”一旁,“引航员”这会儿皱着眉头,她的手机似乎出了什么岔子,两只手一起忙乱地鼓弄着。年轻人没理会“引航员”,他在嘈杂声中费力地听着曲子,不易察觉地跟着节奏点着头。“引航员”失望地摇了摇头放下手机,准备亲自带他们进去,小伙子摆摆手拒绝了,自己带着人顺着她指的方向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张望,还在找着琴声的方向。公允地讲,他并不张扬,只是他那潇洒自信的步伐,华贵从容的气度,让人一看就是个见惯了大场面的。这张棱角分明的俊朗的脸很快引来了慈善会几道警觉的目光,“是安德里亚”,“安德里亚竟然来了!”,这样突然又重大的发现让好几个“她”变得坐立不安?失魂落魄起来,最终酿成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一个叫弗丽达(Frieda)的女人端着酒杯站起身来,脚下好像踩着海绵一般风姿摇曳地走到过道,忽然,“一不小心”脚下一绊,身子向前栽了过去,两手本能地地往前伸,想扶住个什么东西,结果一杯酒全泼到走在她面前的那人身上,身子也刚好扑到那人怀里去了。不用说,那人正是安德里亚,他身后的两个壮汉已经窜到两边,如临大敌,其中一个还把手掏向了里怀,“没事,没事,只是个小事故。”安德里亚急忙喝止住那两个准备小题大做的家伙,他扶起跟散了架儿似的趴在他胸前的这个女人,“女士,你还好吧?”
“我,我没事,” 弗丽达惊魂未定地说,“真对不起,绊了一跤。我的天,还泼了您一身酒,真是太对不起了,你的衣服—” 正说着,弗丽达呆住了,因为她发现人家的衣服竟然一点都没湿(Huntsman的布料经过了Texcote技术处理,油水不沾,无皱透气)。
“我没事儿,倒是你的……”
弗丽达低头看到自己胸前湿了一大片,顿时两颊绯红,“慌张”地接过刚刚冲到她旁边的一个高个子服务员递过来的餐巾,在她那白花花的胸脯上下擦来擦去,服务生在一旁看得直咽口水。安德里亚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恣意“欣赏着,弗丽达顾不得挡开服务生“喷火”的目光,羞涩地对安德里亚道谢:“多亏了你,要不我非趴到地上不可。”
“我没做什么,不值一提!”安德里亚淡淡地说。
她把餐巾递还给服务生,一只白嫩的手伸到安德里亚跟前,“我叫弗丽达,您是?”
安德里亚只是出于客气而轻轻地握了下那只嫩手,“安德里亚!”
弗丽达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安德里亚,你就是—?”
“是的!”安德里亚说,“很高兴遇见您,弗丽达小姐,不过,我得走了。”说完,没容她反应过来,迈步就走,把个风情万种的弗丽达小姐直甩在身后,最后她一脸难堪地去了洗手间。
这次风波后来被津津乐道地品评了很久,有人说弗丽达手法太陈旧了,对安德里亚这样见多识广的公子,泼酒献身的小伎俩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效果,也有人说这方法是管用的,当年有个W姐就凭着一杯红酒拿下了那个七十多岁的金龟婿,弗丽达不行的原因是她根本不合安德里亚的口味,还有人说弗丽达做得不够绝,如果那酒泼进安德里亚的领子里或者干脆弄到他脸上或许就有戏,总之,弗丽达的大胆举动成了一个标准的笑话。
坐在靠近过道的老罗伯特把刚刚发生的前前后后都看在眼里,这老头儿脑门铮亮,一张肥胖的圆脸上似乎搽了油,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可以掩盖住任何内在的圆滑和世故,给人产生一种随和亲近的感觉。他是慈善会里最名副其实的老资格,但是老而不衰,不用什么APP,慈善会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那双眯得跟门缝一样的眼睛。就在安德里亚快走到他坐的桌子前面的时候,他站起身,什么也没说,只是露出慈祥的笑容看着安德里亚,安德里亚看到他,也笑了,老罗伯特张开胳膊,两人亲切地拥抱了两下。寒暄几句之后,他领着安德里亚他们来到后面一张空桌坐下,招来服务生嘱咐了几句,很快,酒水就布置上来了,他又格外亲切地跟安德里亚说了些叙旧的闲话,就扭头朝西南角瞅了瞅,然后说道:“安德,你能过来我甭提多高兴了,不过,今天你可不是我的人,负责你的是那边弹琴的小姑娘,叫索尼娅,新来的毕业生,她一定不知道你会来,只能我亲自过去把她叫过来了。”说着站起身,安德里亚见状也要站起来,说道:“打个电话不就行了?或者让我的人跑一趟!”老罗伯特按住他的肩头,“不用了,我这老胳膊腿正好活动活动呢!记得替我问候你家老爷子!”说完,挪动他那肥胖的身躯,走向“流水墙”那边。
没一会儿,索尼娅兴冲冲地赶了过来,有人为她“包桌儿”的好消息突然而至,让她高兴得难以掩饰,自信心也算恢复了一点,“抱歉,您一定就是安德里亚先生了。”“是我。”没等安德里亚抬头,她已经轻盈地坐到了他旁边的位置,侧过身子,对着他俏皮地笑了笑,羞涩地打量着这个她刚刚得知名字的陌生男子,“这还真是个赏心悦目的人儿!完全符合我心中对漂亮男人的一切幻想,”她心中感叹着,“一定是刚刚的祈祷感动了哪位神仙,派个美男子来给我援场的,不要胡思乱想了,还没介绍自己呢……”。“我叫索尼娅。” 说着,她怯怯地伸出了手,身上那股子学生气还没完全褪去。
“索尼娅,幸会。”安德里亚大大方方地握住她的手,并没有马上松开,而是把她的手轻轻地托起来仔细地端详着,然后赞叹说:“真是一双弹钢琴的手。”
这亲昵得有些放肆的接触让索尼娅十分不好意思,脸上泛起了晚霞般的红润,她羞怯地把手缩了回来,“谢谢!很久没练习,手都生疏了。”
“骨节粗,手掌宽,指甲短,这手实在是……”安德里亚把话儿停在那儿,抬眼看着索尼娅,脸上流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笑,他似乎在等着什么,又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你,你是说我的手很丑?”,索尼娅瞪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安德里亚,眉宇间有了怒气,这个陌生男人不着边际的话,让她有些激动,她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如此无礼,但他那难以琢磨的笑使她感到懊恼,觉着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嘲笑,甚至是充满恶意、肆无忌惮的坏笑,心里嘀咕着,“这算什么意思?刚刚见面就这样,他到底是救星还是专程来羞辱我的?”
“不,我说我的手呢,跟你那漂亮灵活的手比起来,我这双手太丑了。”安德里亚面不改色地说,眼睛仍然盯着索尼娅那张天真无邪的脸,看得饶有兴致,似乎在欣赏她表情上的起伏,其实,那里的一切正如他所料。
跟他四目相对让索尼娅有些不自在,只好把视线转到安德里亚的手上去了。
顺便说一下,索尼娅长着高高的个儿,匀称偏瘦的身材,一头直直的金发,白晰削瘦的脸上有几粒浅浅的雀斑,淡蓝的眼睛,小巧的翘鼻子,尖尖的下巴,总之,绝对算不上那种让人看一眼就无法忘掉的美艳女子。但是,她纤瘦的体态中有种不同寻常甚至超凡脱俗的气质,一举一动中总能透露出善良纯真的天性。
“你真会开玩笑!”索尼娅转怒为笑,稍微放心了些,“看来这人不是来找我难堪的,或许他只是想逗逗我而已,他都不在乎贬低自己,”她这样想着,又发现他的手倒真是粗骨节,宽手掌,短指甲,而且,除了一只简单的手环,没有别的戒指之类的 “花哨”。
安德里亚收住笑,语气也比刚刚认真了,“飞越彩虹,你弹得真好,可惜这里有点儿吵。”
“我还以为没人听呢!”索尼娅忽然意识到身旁的可能是个难得的知音。“我知道了,你一定弹得很好。”
“很久没练习,手都生疏了。”安德里亚学着索尼娅的话,“我不是专业的,只是小时候,跟家庭教师学了一点儿。”
“专业?那不代表什么!我倒是专门学音乐的,但,是妈妈教我的钢琴,是她让我对音乐有了感觉和理解,而学校的课程只是让我走得更深入一些。今天,幸亏了这架钢琴……” 索尼娅想起了刚刚百无聊赖的境地,心生感激地看了看安德里亚,不加遮掩地说:“其实,你来之前,我一个客人都没有,才想着去弹琴的,所以,谢谢你安慰我。”
“千万别误会,那不是安慰,你弹得确实很美妙,怎么说呢?有种感情融在里面,而且,我特爱这首曲子,我能弹的屈指可数,基本上就两首最喜欢的,其中就有它,这曲子能带给我童年的回忆,让想起我的老师加列娜(Galiena),所以,我很好奇是谁在弹这首曲子,结果是你,多巧的事儿!”
“真的啊!是很巧,那另外一首是什么?你最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