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赫贝尔的卡侬》,乔治.温斯顿改编的变奏,那时候加列娜常带我一起弹,”说到这里,安德里亚伤感极了,他好像沉湎到一段回忆之中去了,“我十一岁的时候,她去世了,以后,再没人跟我一起弹它了。加列娜终生未育,一直拿我当她自己的孩子,她从来不对我严厉,她说,她对我凶不起来,一见到我犯错之后害怕的样子,心就软了……”他停住了,再说不下去。
大概有那么十多秒钟,两个人都没说话,索尼娅那颗纯真又善感的少女之心被深深地打动了,共同的兴趣,相似的经历,让她忽然感觉眼前这个人跟自己是那么地息息相通,她完全能够体会到他心中的忧伤,甚至连她自己也陷入了同样伤怀的情绪之中,“或许……我能……如果你愿意的话,乔治.温斯顿的《卡侬》,我上大学的时候练过,当时,就是跟老师一起弹的。”她轻声说。
“这是真的么? ……哦,当然,你是专业的,简直太好了,我有个新广告……”
“各位CCNY的新老朋友,大家下午好,非常非常感谢各位能够出席今天的‘基路伯之光’慈善餐会。”
音响里传来一个女人温和又富有韧性的声音,打断了安德里亚,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大厅中央,那里的演讲台前站着一位身着浅黄色裙装的精神抖擞的中年妇人,她就是慈善会的主席朱丽安娜夫人,全场旋即响起掌声。
“特别是在如今艰难的时局下,各位能够克服困难,慷慨解囊,向那些身处困境?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您温暖的援手,更显难能可贵,请允许我代表慈善会的全体成员向在座诸位表达我们由衷的敬意。
过去的几年,的确是一段非常煎熬的日子,这场史无前例的大萧条夺走了无数人的工作?住屋?汽车,甚至家庭;它袭卷了几乎所有的行业,企业的利润急剧下滑,数不清的公司倒闭、破产;它洗劫国民财富,使我们的账户缩水,收入减少,大家的生活标准不得不一降再降;它至少让我们倒退了二三十年,甚至更多,有研究说,现在的社会综合水平与2015年相当,太吓人了,倒退了半个世纪;它还让很多人动摇了生活的信念,人们不再期待明天会更好,各位知道,这才是最可怕的!”
朱丽安娜的语速控制得不紧不慢,声调也把握得恰到好处,一双自信的眼睛不停地在听众中寻找着共鸣,神奇的是,她的目光所到之处,每个人都感觉到她在注视着你。这无疑是个出色的演说家,就算一堆废话,经她这么一讲也会变得有声有色,她讲起话来有种强大的“气场”,哪怕你站在几条街之外也会感觉她就站在你身旁。索尼娅显然已经被她的这种“气场”给俘虏了,动也不动,虔静地聆听着,入了迷,出了神,看得出来,她从心底崇拜着这位朱丽安娜夫人。
“那么到底怎么回事?我们长期坚信不移并仰之奋斗那些基本契约──只要每个人都做好本职,国家就会更强大,社会就会更公平,人民就能更富裕,难道它们不管用了?真的么?当然不是,我们根本就不该怀疑,打个比方,如果我们住在北极圈里,那么,到了冬天就要怀疑太阳永远不会再升起了么?拜托,去问问北极熊吧,它会跟你说,‘别傻了!’。”
这个没什么笑点、似是而非的幽默,还是引来了一阵笑声,朱丽安娜满意地顿了顿,继续讲,“危机是恐怖的,需要足够的乐观和勇气来克服它,换个角度想,我更愿相信这是全球经济涅槃重生的一次机遇。在这里,我给大家透露一条好消息,最新的几大经济监测指标出现了好转,非常大的好转,相当强劲的增长,当然,我还不能透露这些数据具体是多少,因为统计周期还没结束,官方还没有发布,如果我说了,会有‘黑衣人’来找我的麻烦,也别问我从哪儿得到的消息,问了我也不会说。”底下又有人笑,也有人兴奋地交头接耳,“不过,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我们快熬出头儿了,黑夜即将过去,曙光已在眼前,是时候对大萧条说拜拜了。”讲这两句时,朱丽安娜的声音变得高亢激昂,众人的热情都被调动起来了,大厅里全是热烈的喝彩声。
“危机即将过去,反思却需要继续,要怎样做才能拥有一个更加确定的未来,避免再出现这样全社会恐慌迷茫的局面,这值得我们每个人思考。作为一个老牌的慈善组织, CCNY成立至今历经风雨考验,从未出过一桩丑闻,我们靠着公开,透明,高效,创新,深得大家的信赖,才能走到今天。对此我们十分自豪,更心存感恩,同时,我们也在反思,慈善事业走到了今天,要做出怎样的调整来面对新的挑战。
长久以来,C.C.N.Y.投身于对洪灾?地震?飓风?火灾?爆炸等各种灾害的救助和重建,积极参与对严重威胁我们健康的各种疾病的防控行动,我们还致力于解决赤贫?种族歧视?粮食危机?战争难民?非法移民等社会问题,我们一直在努力将大家的善款和爱心及时而又稳妥地投向最需要的地方。这些都已成为过去,现在我们自问,我们是否忽视过什么?我们该为明天和未来做些什么?这个社会最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当我得知,这个国家有几百上千万的青年正因为高昂的学费和难以偿还的助学贷款而不能接受高等教育的时候,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也找到了我们的疏漏之处。高等教育是关系到社会未来的大事,社会长久持续的繁荣是靠全体民众来创造并共享的,国家梦想的实现离不开整体高素质的国民,那么,我们怎么可以看着这些应该本该呆在校园的青少年整天混迹于街头而不理不睬呢?必须送孩子们回大学去,助学行动刻不容缓, CCNY责无旁贷。
我很清楚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单凭CCNY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话说回来,罗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总要有人率先垒砖头不是?这值得我们去努力和尝试!让人高兴的是,大学学费负担的问题已经引起了白宫的重视,相信不久的将来,会有更大规模的助学行动。另外,鉴于助学行动的特殊性还有当年《平权法案》的教训,我们将采用一套叫做“N-of-One”的精准智能筛选和跟踪系统,用智能软件来确保我们的捐助活动在公平、透明的基础上取得最大的社会效益,更详细的情况请大家读一下桌上的小册子。
知识和智慧是带动时代前进的车轮和翅膀,我们之所以把这个助学项目起名叫基路伯之光,就是期冀智慧天使的光辉能够照耀到我们的年轻一代,赐予我们前行的信心和力量。
再次感谢大家,晚宴开始,祝大家都有好心情?好胃口,也希望大家开怀畅饮的同时,能够敞开心扉,共同探讨一些有价值的问题,让这次宴会成为一次心灵聚餐,愿天助我们,上帝保佑美国。”
台下掌声雷动,欢呼声一片。索尼娅的情绪也受到了极大的鼓舞,着了魔似的使劲地拍着手,完全沉浸在一种狂热的激情之中。一旁的安德里亚却平静得很,他只是凝神注视着场上的朱丽安娜夫人,不难看出这个青年属于那种情感深藏不露,极不容易被煽动起来的类型,他更习惯于冷静地观察和欣赏。
只见朱丽安娜踌躇满志地迈步离开讲台,去跟众人打招呼。没人注意到老罗伯特是什么时候站到离演讲台很近的那张桌子旁边的,胖墩墩?一向行动笨拙的他忽然间健步如飞地走上前去,叫住朱丽安娜,把一张油汪汪的脸凑到她耳边讲了几句什么,一只手朝索尼娅他们这桌儿的方向指着,朱丽安娜顺着他的手往这边张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得出,两个人的一举一动都相当地默契,她回身又来到台前。
“各位,哈……谢谢!……各位……,我刚刚……”
朱丽安娜几经努力,总算让亢奋的人群又安静下来。
“我刚刚听说,今天有位年轻的‘狂人’也来了,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因为广告业者从我们的捐助者名录上消失有好几年了,”听到这话,索尼娅心里一惊,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要知道,过去,麦迪逊大道的那些办公楼里可是坐着不少我们慈善会的忠实拥趸呢。这两年我都在检讨,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得罪了这些人?不管怎么说,这个年轻人的到来是个好兆头,很高兴看到‘狂人’们的回归,必须让他上来讲讲,大家欢迎来自棱镜传媒的安德里亚.卡瓦拉罗(Cavallaro)!”
朱丽安娜向安德里亚这边热情地招手示意,很多人抻长了脖子往这边瞧着,安德里亚一开始坐着没动身子,只是一个劲儿地摇着头,索尼娅着急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德里亚转过脸来,见她眼中闪动着期许与鼓励的目光,这才皱着眉头不太情愿地站起来,在众人的注视下向台前走去。
索尼娅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她拿起酒杯,发觉安德里亚的那两个跟班儿正傻愣愣地看着她,就举杯冲他俩笑笑,那两个人彼此对视一眼,然后一起举起面前的杯子高高地比划了一下,之后一饮而尽,动作就像两个木偶。索尼娅这才想起,刚刚竟然没有敬一次酒给安德里亚,她实在不善于社会交际,不会照顾客人,她一直都是被别人照顾的主儿,幸好他似乎并没在意。不知不觉中,索尼娅对安德里亚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好感,她又转身看着他走到台前。
“各位好,非常感谢朱丽安娜夫人没把我们叫做Bad Man,或者AD Man,她口下留情了。说实话,这几年,‘狂人’的日子过得一点都不猖狂,我们实在很辛苦,新媒体时代的来临,营销模式的转变,税收负担的加重等等,对广告行业的打击太大了,更别说又赶上了经济大萧条,幸运的是我们生存了下来。对了,我今天是来捐款的,不是来诉苦的,辛酸史就不讲了。真是惭愧…恩…其实,我实在没什么值得讲的,刚刚朱丽安娜夫人的致辞很精彩,鼓舞人心,让我恍惚以为自己正坐在当年的罗斯福岛上,听那位不轻言放弃的奶奶的路演,哦,不对,我抬头一看,天花板还在牢牢地在她头顶上呢,各位,这场面似曾相识,不是么?”
台下有人笑弯了腰,也有不明就里的,在等着旁人解说。安德里亚故意歪歪脖子冲一旁的朱丽安娜夫人眨眨眼,对方苦涩地笑了笑。
“夫人,请原谅我的小玩笑,您的演说真的很好,让我深受触动。其实,今天我一进门就被这里的气氛感染了,怎么呢?我听到了有人在弹《飞越彩虹》,简直动听极了,我感觉一下回到了过去那个充满梦想的黄金时代,记得原歌词里有这么一句‘有一些梦想,你敢憧憬就真的会实现’,说得多好,反观现在,还有几个人敢于憧憬未来呢?非常感谢曲子的弹奏者,索尼娅小姐,谢谢你用音乐带大家重温了美好的旧时光,重拾起追梦的勇气。坦率讲,我今天来原本打算包一桌酒席就算了,这符合棱镜传媒的实际情况,我们只是家新公司,代表不了麦迪逊大道,更代表不了广告界,我不是在谦虚,这是实话。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决定捐资五百万,为‘基路伯之光’,为敢于梦想。”
刚刚听到安德里亚在众人面前提到了自己,索尼娅已经害羞、紧张得涨红了脸,她感到很多好奇的目光正投射过来。这会儿,她又听到安德里亚喊出了五百万,似乎还暗示了这笔巨款就是冲着她才捐的,她完全惊呆了。其实,这五百万把全场的人都震住了,包括朱丽安娜夫人,不过她可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只迟疑了一下,马上就高举双手带头鼓起掌来。这次,索尼娅没有跟着鼓掌,她正双手夹着脸,替安德里亚担心呢,“五百万?天啊!他是不是太冲动了?这数目不会让他倾家荡产吧?”她这样想着,莫名其妙地,她已经站在他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了。
“诸位,”安德里亚又说,“我还要捐助,不过这回不关钞票什么事儿,是一首曲子,我想邀请索尼娅小姐和我共同为大家献上一曲《帕赫贝尔的卡侬》,为餐会助兴。”他把脸转向朱丽安娜问道:“主席夫人,您看可以么?” 朱丽安娜笑了笑,走上去老练地拍拍安德里亚的胳膊,“年轻人,问我干什么?你该问我们的索尼娅小姐才对,不过我看不出她有什么理由会拒绝,貌似你们两个已经沟通得很好了,不需我这个老奶奶再多嘴,我只是希望这不是你精心策划的一场软广告。”
索尼娅听到席间再次传来了笑声,然后是掌声,越来越整齐的掌声。掌声中,安德里亚翩翩向她走来,举起手欠身致敬,邀她上场,像古代骑士一样彬彬有礼。从这一刻起,这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成了全场注目的焦点,不知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忽然从天而降的幸福,索尼娅感觉脸颊热得发烫,简直要把她融化了。
后来,每当索尼娅回忆这整件事情的时候,当她一分钟一分钟、一点一点地回味那会儿所发生的一切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不记得当时是怎么走到钢琴那边去的,也不记得弹奏的过程如何,不记得之后还有谁来过跟她说过什么,不记得之后的餐会是怎样的,毫无疑问其间还有很多人和事,只是,无论她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了,那段扣人心弦的幸福时光留在她记忆中的竟然只剩下模糊的一团儿,一团糖滋滋的棉花糖。其实这种情况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只是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冲击,陷入了一种少女动心时特有的意识消退状态,唯一记得的是她的手被他温暖的大手一路攥握着,他的肩膀一直在她的身旁,这才使当时浑浑噩噩、近乎停止思考的她没出什么明显的差错。
之后,两个人的交往毫无悬念地日益热切。随着相处时间的增长,她从安德里亚身上发现越来越多的优点,他有种独特的魅力,让她为之着迷,简直难以招架。他话不多,不喜欢高谈阔论,但说出的话幽默而睿智,让她愉悦又钦佩;他举止文雅而不做作,处世圆滑却并不虚伪;他的艺术才华,显然不只局限在音乐上面,对绘画和文学方面的研究也颇有深度,能随口用意大利语背诵出旦丁甚至维吉尔的诗,就象歌剧一样好听;他热爱事业,对于生意,从不马虎,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他遇到工作上的紧急电话插进来,都会请她原谅,然后一丝不苟地去处理;他心思细腻,会体贴人,每逢她需要关心和保护的时候(作为一个年纪轻轻、独居异乡的女孩子,不难想像,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会象一个听从召唤的守护神,及时地出现。说到这方面,有一件事特别值得一提,去年九月底,索尼娅的父亲老伍德曼病倒了,查出了卢伽雷氏病(也叫渐冻症),这个病在当时已经可以通过一种基因干涉疗法治愈,不过,具备治疗条件的医院很少,且费用极其昂贵,索尼娅一时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安德里亚得知后,不知通过什么关系,给安排了一家只面向极少极少数人的精准医疗机构,而且不需要索尼娅负担任何费用,这是常人不敢想的好事儿,却被老伍德曼和柯林坚定地回绝了,他们不想欠别人天大个人情,更别说要拿索尼娅的幸福做抵押。最终,老伍德曼在梅奥诊所住院治疗了两个月,病情稳定之后,院方为他指派了专业的医护让他回家修养,不用说,这一切都是在柯林的安排之下,老人家只肯听这个儿子的照顾,尽管他要在万里之外“遥控”操作。对于父亲的固执,索尼娅很伤心却也无可奈何,但这件事,无疑大大增加了她对安德里亚的好感。她还发现,安德里亚身上完全没有富家子弟们常见的骄奢淫逸的恶习,应该说,所有恶习通通没有,“这简直是个完美的男人!” 她常常由衷地感叹,“感谢苍天,送他来到我的身边!这真像是一个梦。”是啊,哪个女孩儿没有这样的一个梦呢?
渐渐的,她发现自己一刻也离不开他了,如果一两天没见面,她就会变得心烦气躁,茶不思饭不想。相比之下,柯林的形象黯淡下去了,在她心里,留给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的空间是越来越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