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九月底,窗外还暗着,我悄悄起床,拎着箱子出门。不想叫醒我妈,让她多睡会儿了。正要关门,听见我妈喊“雨儿,这么早你就要走了?”我妈已经走出房间。
“妈,你多睡一会儿。”
“雨儿,这么早赶车吗?”
“嗯,早走早到。”
“自己照顾好自己,到了记得给我报平安。”
“妈,你在家一定要注意身体,有事儿给我电话。”
关上门那一刻,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好久没有离开过我妈,才发现自己是这么恋家的人。
北京到清鉴附近的一个小镇每天唯独一趟车,至于从那个小镇怎么到清鉴,我也不知道,而且到了清鉴住在哪里也是未知,只能去了再看。也不知道这趟出行能不能顺利,会不会遇到糟糕的事情,心里满是忐忑。
下楼正打出租,一辆熟悉的车停在眼前,陆青泽下车向我走来。
“你,你这么早干嘛?”
“我要去清鉴,顺道儿问问你去不去?”
“大笨蛋。”我开心得想拥抱他,终于不用担心怎么倒车到清鉴了。
“你说什么?”
“没说啥,你怎么知道我这么早?”
“有句话不是叫做‘出门要趁早’。”
“笨啊,是出名要趁早。”我跳起来敲了敲他脑袋。
“无所谓啦,反正你一向这样,晴带雨伞,饱带干粮,出门肯定会趁早啊。”
我笑“还挺了解我。”
“那可不,这么多年了。”
“别给我煽情啊。”
“恐怕某人心里已经感动得翻江倒海,不可自拔。”
“你在说谁?”
“我说我,有幸得你陪同。”
“哟嗬,挺有眼光。”
出了市区,一轮金红的太阳才慢慢升起,白云浪卷滚翻,路边景色越来越绿、越深、越静,风抚摸着车身,我打开窗户,闭眼享受大自然的一切馈赠。
“你要是喜欢,我们可以经常出来?”
我没有理他,自顾自问起,“你记不记得上学那时的事儿?”
“记得啊,你和于跃跃像两个小傻瓜老跟着我。”
“那你记不记得你从背后叫住我,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当然记得。”
“现在想来好烂的梗啊。”
“可我真觉得你挺特别。”
“为什么?”
“你穿T恤牛仔裤,走在长裙飘飘的同学中间,你不管不顾,盯着前方,好像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一样,姿态骄傲而孤独。”他停了停,“有种潜在的抗拒,很奇怪。”
“我怎么没发现,我一直就是这样。”
“你像个孤独的梦游娃娃。”
“故意这样说是不是?”
“我认真的。”
“那就更好笑啦,哈哈,哈哈。”
陆青泽从后视镜看着我,嘴角向上,隐秘微笑的样子。
“一点都不好笑。”我想了想问他。
“你还记得那回在Prodigy看过的那条裙子吗?”
“记得……”
“我昨晚梦到了。一模一样的。白色,长摆,泡泡袖,领口镶钻。”
“路过橱窗看到,我让服务员拿给你试。”
“太美了,我当时都有点不敢,怕试坏了。”
“后来你真差点试出麻烦。”
“我鞋没穿稳,摔在地上。”
“没看到你转过来。”
“好可惜的。”
“如果你喜欢,我们去买回来。”
“我随口说说而已。”
陆青泽要说什么,忍住了。
“忘了跟你说,住的地方已经找好了。”
我想问他怎么这么厉害,但是想想他一向这样,笑笑,只是轻轻说了声“谢谢。”
人在旅途总会感到无比轻松和愿意交托。我应该是睡着了,谁替我关掉窗户。我可不可以贪恋,时光永远这样静美。
清鉴离北京两百多公里,进山只有一条村级公路,三面环山,一面环湖的地势,像个小小的玉盆,十几户人家零星散落在山脚下,好像一幅世外桃源的水墨画。
租的房子在半山腰上,大落地窗,木质地板,卧室珠帘壁合,光线柔暖,书房硕大明亮,满墙的书辉映着榻榻米上的一瓶百合和一支茉莉,阳台上一池的清水随风波动,金鱼儿缓缓游弋。晚风撩动着白纱帘翻飞。我喜欢这样的地方,真的好喜欢,好喜欢。我好想紧紧相拥身边那个人,但我不能。
“陆青泽,我们又不是来度假的,你租这么好的房子干嘛?!”
“嗯?”
“我是来工作的。你——”
“你什么,别忘了是你跟着我来的,当然我说了算。”
“好吧,但是,这好贵的——”
陆青泽拍拍我脑袋“没关系啊,我知道你付不起房租,陪住就行了。”
“什么叫陪住?!”我正忿忿不平,要施加暴力的时候,转眼间陆青泽已经不见了。
靠着栏杆吹晚风。晚风从云上吹来,扑面而来的清新宁静。如果能一直这么简单美好,该有多好。
傍晚下山,沿着石头阶梯,一步一步,听见山风拂过耳边,晚归的鸟儿从头顶掠过。陆青泽和我在山脚下的农贸市场挑了新鲜的鱼和蔬菜。
晚饭就有了新鲜的豆腐鱼汤、杏仁青菜、凉拌藕片。
“嗯,不错不错,真没想到你手艺可以。”陆青泽看我的眼神都泛光了。
“你是在表扬我吗”我斜了他一眼。心里非常得意,我妈做的鱼子酱,发挥了重要作用。
他顾不上跟我说话,贪吃得像个孩子。
“我说这位哥,敢不敢吃相再难看一点。”
“吃饭的时候,不要讲话,乖。”陆青泽拍着我脑袋说“乖”那一刻,我心里某个角落被触动,我说不清那种感觉,只转过头望了望窗外。
陆青泽真是太给面子了,残羹剩菜一扫而光。
吃饱了,我们窝在阳台的大藤椅,把脚搭在围栏上,看着天边的晚霞和飞鸟。真想一辈子都这样了。
“胡雨。”
“嗯?”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时光如果能静止在这一刻多好。你没有从前,我也没有过往,我们就这样相守过一辈子吧。可是现实哪有这么容易放松对人的磨砺。
“没想什么。”
山下人家的炊烟这才袅袅升起,孩子玩耍的笑声,母亲唤他们回家的声音隐隐传来,山鸟也都归巢了,太阳落山。这种情景,很容易让人想家。
“你在想什么?”我问。
“小时候,爸妈去上海做生意,我和阿母住在北京,我们房子很大,很空,阿母住楼下,我一个人住楼上。宁愿在院子里呆很久,不愿回所谓的家。”他停了一会儿,“那时候的月亮真的很好看,又大又圆,清光耀眼。”
我转过头,看到他眼里的落寞,是那种深到骨子里的落寞,难以消除,也不会轻易展出。
“那时候,在学校不跟小朋友讲话,也不跟小朋友玩。”
“因为寂寞和自卑?”
“嗯。所有小朋友放学都有爸爸妈妈来接,我只有阿母。阿母年纪大了,走路摇摇晃晃,小朋友在她背后学。我好想冲上去跟他们打一架,但是阿母总是笑着说‘小仔,小仔,阿母很喜欢娃娃跟在阿母后面,他们可能很喜欢阿母哦’”。
“阿母很爱你。”
“我也很爱阿母。”
“阿母现在在哪儿?”
“回苏州了,我上初中以后,阿母就回去了,我很想她。”
“那你为什么不去看她?”
“我也不知道,你有过那种感觉吗,太想见一个人,反倒成了不敢。”
“这样吧,我陪你去。”
“真的吗?”
“那还有假。”
“说到做到。”
“我答应你。”
我看见陆青泽笑了,眼睛弯弯,嘴角扬起的弧度像一艘帆船,满脸都是好像就要出发的喜悦感。
“你小时候呢?”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慢慢说起。
“我小时候,我爸特爱我,那时候我们没有钱。我记得有一回我陪他去看病,回来的时候,我在汽车站门口的小卖铺看见一条裙子,你见过没有,是那种粉红色、带蕾丝花边的蓬蓬裙,好看极了,我非要买。我爸把身上最后的钱给我买了裙子,我们没钱坐车,他背着我往回走,走到月亮升得老高。”
“这些年,每次想到那回,我都觉得我特不懂事,如果我不要那条裙子,就不会让他那么累。”我突然有点想哭。
“可是他爱你,他愿意这么做。”
“我宁愿他不要给我。”
“为什么?”
“会后悔,后悔一辈子,后悔得心疼。”我已经流泪。
“胡雨,生活没你想象得那么严重,放轻松些。”
“可是他真的离开我们了。”
“那不是你的错。”
“我们怎么努力,都没有能留下他。我们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了。”
“我知道,我知道。”
陆青泽抱着我,轻轻拍我背。
“我好想他,好想他,每天都好想他。”
“我知道,我知道。”
“我好想听到他对我讲话,看到他的样子。”
“不哭了,乖。”
“如果他可以看到我长大,我可以守着他老去,不知道我们会多开心。”
“我懂,我都懂,不哭了啊。”
“他有一双笑起来很好看的眼睛,我有时候还会梦到……”
我说了多久,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陆青泽一直抱着我,哄着我,直到我哭累了,也说累了,迷迷糊糊睡着。
现在,我还会怀念那个夜色深沉的夜晚,天空中一轮明净的大月亮,一颗星星像一滴眼泪,安静地守在月亮旁边。山风呼呼地吹着,天地都没有声音。我把闷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心里轻松了好多,我想我可以开始慢慢调整、原谅和安慰自己。
第二天早早醒来。又是一个明媚的好天气,我喜欢好天气。
伸着懒腰,去洗漱。
陆青泽穿一件白色棉布衬衣,灯芯绒长裤,光脚。“早”他说。
我只顾欣赏他生得好看的脚趾头。
等他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女流氓”,跳着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