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真是多么欢乐、多么有趣的早晨。
等我洗漱完,早饭已在桌上。
我真恨不得亲陆青泽一口。没想到公子哥,原来也有这么贤惠一面。
“以后就叫你贤哥吧”,我满口大嚼,含糊不清地说“表现不错,继续加油。”
陆青泽谦虚地笑笑。
“就装吧你。”我心里想。
吃过早饭是该工作的时候了。
我和陆青泽背了相机往山下走,他拍碧蓝的天空、湖水、露珠和花草。我绕进农家院子,蹲在院角看孩子们玩老鹰抓小鸡,跟洗衣裳的大婶聊天。晾在竹竿上的花被单随风翻飞,一条大狗,抱着脑袋懒洋洋地晒太阳。他们脸上的表情,满足而平静。看着这一切,我突然很羡慕,幸福是件多么平常的事。
孩子们拉我一起玩游戏,一回头,看到陆青泽在身后,咔擦咔擦按响快门。
玩累了,该回家了。
上台阶的时候,我突然“啊——”一声惨叫。
“怎么了,怎么了?”
“腿抽筋!”
“肯定好久没运动,刚才抻到了,说你笨还不信。”陆青泽扶我坐在台阶上,他蹲下,帮我脱掉鞋,轻轻揉。阳光从他头发留下来,到鼻尖,到唇边,唇线性感好看。
“好了。”
“再揉几下。”
“真的好了。”我刚起来走了一步,就打了闪,腿还是有点麻。
“我背你。”
每一步上台阶,我的胸紧贴在他背上,我的呼吸吹过他耳边,我的头发拂到他颈上,我想我的“咚咚咚咚”紧张的心跳也被他听到了吧。听到也不要紧了,我喜欢这么安心温暖的感觉,好像又回到小时候,躺在我爸宽阔有力的背上,踏实安稳得可以随时睡着,可是当我从他背上离开,当我以为还有足够时间他可以陪我一起走的时候,他离开了我。真想这台阶永远不要走完,我更紧地搂住陆青泽。
“到了。”陆青泽声音那么温柔。
我猛得清醒,赶紧跳下来,脚一歪,差点摔倒。
“老是这么笨。”陆青泽一把抱住我,我的手紧紧环着他,他的呼吸扑到我脸上,痒痒的,暖暖的,不敢抬头,仿佛一抬头自己就会被融掉。
“你坐着休息,我去做饭。”他把我放在沙发,递给我一杯水,自己去厨房。
窗外。大团的白云随风向西流去,树叶浪卷而来,白纱窗帘翻飞如蝶,天地间没有一点声音了,一只鸟飞过去,另一只鸟也紧紧跟着,他们并肩向远方去了。我回神,心有触动。
是什么打动了我。
是这无声的美吗。
还是无声的温情。
一下午,我和陆青泽窝在沙发上选照片,他一张张认真地帮我挑。我静静看着他,他的侧脸、睫毛、鼻翼和耳朵上茸茸的浅毛。
“你妈怎么把你生得这么好看。”
“好看就多看咯,反正不收钱。”
“一点儿都不谦虚。”
“这么熟了,有什么好装的。”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不知不觉又到了晚上。
那个晚上有种很奇妙的感觉,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果然事情发生了。
有人匆匆上楼,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沉。
开门,原来是山下住的李婶儿。
李婶儿一把握住我的手,“姑娘,姑娘,救救我们家豆豆。”豆豆是李婶儿家六岁的小孙女。
“李婶,有话慢慢说,豆豆怎么了?”
“豆豆上午还好好的,下午猛得发了烧,刚才烧得说胡话了。”李婶儿又急又怕,一行眼泪淌出来。“娃爸妈在外地打工,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你们有车,我想请你们送豆豆去趟镇上的医院。”
“您别着急,先回去收拾东西,我们换了衣服马上就来。”陆青泽说完,赶紧回房间穿衣服,我也拿了外套胡乱披上。
李婶又叮嘱了几句,匆匆回去了。外面已经黑尽,除了下山的路灯还亮着,其他都陷入无边黑暗。
“我也要去。”我不放心他,因为最近的医院离这里也有五十多公里。
“你在家好好休息,明天还要工作,豆豆的病情可能要住院。”
看我还拉着他的衣裳不松手,又说“乖,进去睡吧,记得锁好门,有事儿给我电话。”
“快进去,我要看到你进去才走。”
“我想跟你一起。”我依然不放手。
他用力抱了抱我,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乖乖回家,我很快回来。”
我看着他沿着下山的路,一步一步走远,走到我就要看不见的地方,他还回头使劲挥手。一滴泪突然落下来。心突然就空了,像个泄了气的气球,无着落得飘荡着。那一刻才发现自己对他有多依赖,有多不舍,有多不想离开他,有多喜欢和习惯他在身边的感觉。
我想烧开水,把壶打翻了。想拿书,腿撞到书架,削苹果皮,又差点把手削了。把一个没削好的苹果塞在嘴里,竟然一个人呜呜抽搐着哭了。房间好空,好静。只有我一个人,我讨厌一个人,讨厌无声安静,讨厌天还不亮,讨厌没人在身边。
我曾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以一个人面对再遥远、再偏僻的路,可以不告诉任何人我的恐慌。陆青泽走了,我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都怕孤独,因为更怕孤独无人帮,只好假装,假装自己什么都不害怕。如果不是陆青泽陪我来,我所有的时间都得这样独自度过,还好他知道我真的不能一个人,把这些我原先以为的无所谓有的幸福,都给了我。
想想都觉得好感激他。
窝在沙发翻看陆青泽拍的照片。微镜头下细长的叶片脉络,一滴露水哗然咋开,蝴蝶扇动透明的翅膀,一团团飞流向西的流云……每一张都那么微妙、清晰、完美,我惊讶极了。好像触到了他心里的那些隐秘的角落。
还有他镜头下的我,我一个人走在草地上,我趴在栏杆上仰头看天,我回头望着他笑,背后是翻涌不息的流云。我跟小孩子一起玩,风吹散头发,眼睛笑成月牙弯,鼻翼弧线优美而自然,酒窝深深。她那么美,她是我吗,真的是我吗。我已经有多久没见过自己这么好看的样子。
陆青泽出现在我的慢慢沉睡的梦里。
第二天早晨,我被他的短信吵醒“自己好好吃早饭,下午我就回来了。”
吃过早饭之后,我窝在阳台的大藤椅上开始写稿。心里汹涌着那么多的文字,一路很顺畅地写着。
等到下午,拎着小篮下山买了新鲜的鱼和时蔬,做了满满一桌子菜,等陆青泽回来。四点,五点,六点的山里,光线已经慢慢变暗。
七点多,窗外全黑了。
陆青泽还没有回来。
给他电话。没人接听。再给他电话,“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心里很慌,是不是路上出什么事儿了。我一遍一遍拨号,听到电话那头“嘟,嘟,嘟”自动挂断的声音。
陆青泽千万不能出事儿。
我匆匆换好鞋下山,一路狂奔下山,站在路边张望。
天色深沉黝黑,清鉴像一座孤山,山风凛凛地吹来,好像要下雨了。我裹紧衣裳。
陆青泽,你怎么还不出现。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不接电话。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陆青泽,你个笨蛋,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你再不出现我一辈子都不会理你了。陆青泽。陆青泽。陆青泽。
黑夜越压越低,山风吹得更紧了。我刚一抬头,一滴冷雨打在脸上,一瞬间,大雨倾盆来浇。我站在漆黑的夜里,一个人,没有一点人声,没有一点光亮,只有大雨从头到脚将我浑身浇透。
记忆浮现出全是他的画面,他抱我从人群中离开,他喂我喝水,他看着我睡着为我披上外套,他弹着我脑门儿喊我傻瓜,他知道我要远行早早等我,他为我做好饭菜,他在我伤心的时候、哭的时候静静陪着我,在我害怕的时候紧紧抱我,说有他在,有他在,什么都不要担心……可是这个人到哪儿去了,到哪儿去了。我不要他消失,不要他出事,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告诉他……
雨还在下,我蜷缩在路边,瑟瑟发抖,背靠着冰冷的水泥路墩。
朦胧中看到远处有光,我以为是幻觉,拿手揉了揉眼睛。是光,是车灯。
——是陆青泽吗?陆青泽回来了吗?
车停了,有人冲过来,一把搂我入怀,紧紧久久地抱住我,那么用力,不松手,
那样猛烈的心跳,滚烫的呼吸,我知道一定是他。
“傻瓜,傻瓜,你怎么在这?”
“为什么电话关机,为什么找不到你!”我在他怀里,眼泪顺着雨水滚落。还有一句我没说出口“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抱紧我,拂去我满脸雨水,为我暖手。
“我以为你出事了……”
“没事儿,我没事儿,不哭了啊。”
“为什么关机?”
“我着急往回赶,没发现手机没电了。”
“为什么着急回来?”
“你在家等我啊,笨蛋。”
“那以后不许手机再没电了。”其实我更想说的是“以后再不要找不到你了。”
“不会了,以后一定把手机挂在脖上,时刻关注它有电没电。”
“笨蛋。”我破涕为笑。
陆青泽脱下外套裹住冻得冰冷的我,搂着我肩膀往回走。山下,他蹲下来背我。滂沱大雨中,天地间再没有其他人,没有其他声嚣。只有我们,一步步往回走,他喘息的声音和我心跳的声音。那种静让我有些慌,有些像做梦,如果是梦,要不要醒来呢。雨水从我发梢流到他背心。他一遍遍问我“冷不冷,马上就到了。”
我真希望路不要尽头。
回到房子,他轻轻放下我,我看着他的眼睛,清澈深邃充满话语,好像在对我说着什么。那一刻,心里竟升起一种好想爱他的感受。好想什么都不想要了,不想管了,那个我曾爱过的、那个你曾相拥的,那个我以为我们会最后在一起的人,那个你曾伤害了的人,我们都不要管了,都不要管了。
我正要开口,突然一个巨大的喷嚏。
抬头,我们都笑了。
“笨蛋,快去冲个热水澡,小心感冒。”
我依依不舍,好像一转身他就会消失。
等我洗好裹着浴巾出来,陆青泽拿干净的毛毯给我披上,用吹风机一点点帮我吹干头发。
如果这就是永远,如果永远没有别人,永远没有分离,该有多好。
“傻瓜,以后不管我在不在,都要照顾好自己。”
“嗯。”我看着陆青泽,很认真地点头。
窗外依然大雨滂沱,但是我可以很安心地睡着了。
之后的几天,没有刻意工作,一边慢悠悠地享受时光,一边记录下从心底流淌出来的句子:
“所有的旅行,远途或者近路,平和或者危险,都是一段自我观照、自我寻索和获取的道路。”
“在时光中,不要耽溺从前,不要幻想以后,就在此时,伸开双臂,与我流转、相拥、猛烈爱。”
每天上午写字。写着写着回过头来,看到陆青泽望着我笑,都恍然以为我们已经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好像五年,十年,或者更久了。他有时为我递一杯水,有时把削好的水果轻轻放我旁边。
中午以后,我们去山下的湖边散步,说话,看到晚霞升起,并肩回家。
进度很快,一篇二万字的配图文章已经完稿。
晚饭的时候,开一瓶香槟庆祝,明天就要回城了。
“舍得走吗?”陆青泽问我。
“舍不得。”我还是没有说“好想一辈子都这样。”
他却问起“如果一辈子都这样,你会不会厌倦?”
“不会,会珍惜每一天。”
“那是谁最初不想让我来的。”
“原来你早有预谋。”
“我本来只想当个免费bodyguard,结果当了免费司机、厨师、服务生、清洁员。”
“这么小气,你都赚了还说。”
“我赚什么了?”
你赚了我对你的感情,那种感情说不出口,好像飘在头顶的一朵云花,抓不到,但能看得见,也不是能看得很清,隐隐约约,似是而非。
“青泽……”
“嗯?”
“你为什么……”
他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吓我一跳。他低头看了看名字,轻轻蹙眉,想了想,然后挂断。
抬头又望着我“你说什么?”
“我说菜都快凉了,快吃吧。”临走,梦也该醒了,先不要问。
“你也多吃菜。”他夹菜给我。
沉默之后。
“胡雨?”
“嗯?”
“如果有一天你累了,找不到我了,就来这里。”
“开玩笑,这又不是你家菜园子,想来就来?”
陆青泽笑笑,没有说话。直到两年后,我才明白了他说这句话的意思,那时候我确实已经找不到他了。可是时光多么残忍,直到真的找不到他了,我才明白他在我生命里有多不能失去,而我还傻傻以为可以像清鉴那个雨夜,一直等到他再回来抱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