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毕了，从恭陵回来，天子便陷入了难言的愁苦。这天晚上，许久都不曾私见的皇夫竟要同寝。他要来紫微城陪伴皇帝，只因白日祭陵有感，夜里想陪伴妻子。圣人也是个普通人，想想还是准了，因为他们也有一年多未曾共塌。虽是皇帝，虽被皇夫扶上了位，但圣人在皇夫眼里，仍应该要遵妻纲，是要在男人下面的。因此，皇夫自己虽偷偷豢养女宠，却时刻防着妻子养男宠。然皇夫来不许久，就对她提不起兴趣，找个理由离开了。他悻悻的回到西宫私处去玩，笙歌夜宵，全不顾礼法体统。皇帝破例宣他，终了却是在拂自己的面子。
圣人在塌上躺着，透着半被掀开的床帘，隐隐约约看见殿中的烛火。
寒食节，天下禁火，唯宫中可以例外留烛。她将床头刚脱下的祭服里子用手勾了过来，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腿还缩在被子里，就那样蹲坐着，发起了呆。
这时候，外面的竹心姑姑走了进来，立在圣人面前，等着她有什么吩咐，是否要继续歇息，虽还有一个时辰就又要上朝，但能歇会儿还是要歇会儿的。
圣人却不想睡了，她问道：“宜城今夜回了吗？”
“公主未归。”竹心禀报道。
“呵，那便是去了义诚居了。”圣人知道她必定是跟顾家的小郎君混到一起去了。
“呃，是。”竹心第一次向圣人撒谎，还不很习惯。公主临走前曾求她替瞒这一晚，以后若不回宫，一定会按时去义诚居歇息。
圣人并未发觉，说道：“一晃朕老了，朕的女儿儿子却都长大了。竹心，你说人一代一代的，怎就这样快？”
竹心也思索起来。
“扶朕起身，一同去九洲池走走罢。”
于是竹心便陪着少时就跟随的主人，一同走在了九洲池御苑。
那里池地屈曲，共有十顷。池中多岛，象征着东海九洲，其中亭台楼阁不胜繁数，是圣人小时候常随着耶娘和兄长游玩的地方。她少时气盛，总不服兄长，挑衅于他，觉得女娃也没什么一定会输于男子的事情。她带着竹心停在了琉璃亭，正是她与兄长斗诗的地方。兄长疼爱她，可年纪长后却开始提防她参政，后来更是在先皇后的挑拨下漠视敌人暗杀她。她谨守母亲的遗愿，不挑起皇室争斗，自愿远嫁到伊国，原以为可以借着在伊国助亲王成事，施展抱负，却没想到也是半个所托非人。
这御苑是圣人长大后便很少再来的了，更何况是登基之后，每日杂事重典缠身，连休息都不敢，哪里会有闲时来赏花看景。竹心擎着灯笼跟在圣人的后面慢慢走着，但烛火暗淡，什么也照见不起。圣人知道牡丹开的正艳，但也只能看到她们夜中的轮廓。虫鸣草长，她说：“竹心你瞧，即使咱们不是每日都看着，人世万物，都有它自己的路子。”
“是，大家说的是。”竹心点头说道。
圣人言：“去赎出你和寒霜之前，我曾在伊国大殿上帮着亲王驳斥太子，说天下间本不该有庶子之类，人要纳妾本就不对，把亲子分为三六九等，更是不对。我那个时候，怎么就那样无畏。我自己见惯了阿耶阿娘的好，见不得别国施行旧法，自己在家搬弄也就是了，竟然在别人的朝堂上放肆，幸好没有招来祸端。”
“大家那时候也还年少，就算说错话了，大家碍着北唐的面子，哪里敢责怪您呢？”
“我想念那时的自己。所以如今看着宜城，颇有些看着自己的样子。”
“大家其实也未大变。不过，公主却是像您，模样长相，莫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长相罢了，就连性子也像，都是那样倔强。她刚回来时，以为我不喜欢她，便长久的不来看我，自己躲着自己玩。”
“公主现在长大了，就能体谅大家了。”
“是我这个做娘的不好，把孩子抛下在伊国，自己跑将回来。她小时候，竟连封家信都没能送去过。如此，孩子容易多想也是情有可原。”
“圣人，您何不告诉公主，是皇夫拦了家信？还有，其实是您嘱咐顾家阿郎去接公主回来的？”
“如今想起来，顾家的那个，跟我们宜城的缘分是早早就定了。孩子们若能找到彼此喜欢的人，也算是尘世中一件不易的事情了。”圣人转了话，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竹心。或许待有机会，她才会开口罢。母子之间总有些话，是埋了许久不好一次脱出的。